阿茉直到深夜都是恍惚的。
今夜月光清澈,透过酒馆后院的临时宿舍的窗户落在木桌上。上铺一起工作的洁西卡已经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阿茉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注视木桌上那一小片月光。
屋外的虫鸣静悄悄,时辰到了,阿茉掀开被子起身悄悄走出了房间,摸黑穿过走廊,来到酒馆院子背后,左右望望确定无人。
她仰起脸,月亮散发明亮柔和的光泽,将银灰如星砂洒满草坪。
今晚他还真是不像他啊。
阿茉摸摸自己的嘴唇。
那个时候酒馆里,四周起哄,她什么都听不见,天地就像被浇为空白,他的舌尖舔舐她的唇瓣时阿茉突然感觉身体里有什么正在一点点坍塌,那些束缚她的枷锁,那些观念伦理,那些不可告人的心绪,心跳轰隆轰隆。
爱慕的异性亲密时的欣喜如不倦的清泉涌出,又如百花齐放,若狂。阿茉很害怕,特别害怕。因为知道没有结果,才会那么害怕。
于是她推开他,一耳光扇了过去,啪地一响,他没躲,四周的人都呆了。
她也有些呆,钝妖的刘海遮住了他的表情,灯光下一些都是那么不真实,她转身就走,离开了大堂,他也没有追上来,不一会儿就听其他服务生说,他走了。
天边一声细细鸟鸣打断了阿茉的思绪,一只隼由远及近落下,扑腾着翅膀落在一边树杈上,挺着头颅,阿茉把准备好的纸条卷起来绑在它的脚上,忽然想起来,帝都那位有名的加利弗雷德公爵,就被战士称作是“风隼”。
的确是相当美丽而威风的鸟呢。
阿茉绑好纸条,摸了摸隼的羽毛退后,鸟儿扑了几下翅膀飞向天空,一眨眼就远去了。
教团的任务,报告那个男人的行踪。
虽然不知道能够瞒多久,但阿茉尽自己全力胡编乱造了。等凑齐旅费就去别的地方说她跟着他去了那边,这样一来起码赶在教团来这里调查之前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夜凉如水,她有些冷,阿茉搓了搓手臂往回走。
“这便是你不回教团的原因?”
男声静如夜色,微微寒凉,突兀玉她身后。
阿茉一愣立即转身,钝妖仍是穿着今晚遇见时的衬衣,靠在后院另一边,那只隼落在他身侧的篱笆上化为一只只血蝶飞散,而他修长的指间夹着她刚送出去的情报纸条。
他替换了传输情报的鸟?
阿茉心里一怔,月光极盛,他的头发银白如雪。
打开的纸条于他指尖焚化,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低着眉凝视她。
“阿茉。”
他唤她。
“这和你没关系。”阿茉握紧拳打断他,他的气息萦绕在她身边,借着这月光一并将四周空气凝滞,她扭过头说,“你放心,我不会暴露你的,我要回去睡了,过两天店长给我结了工钱我就走……”她没说完忽然感到一阵寒气密密麻麻钻进肌肤,面前男人瞳孔忽而锐利,伸手到她脸边。
一瞬的杀气,阿茉脸色白了,他这是嫌她会泄露情报了结她吗?
脸颊边仿佛微风吹过,如兽般的悲鸣骤然响起在她身后的树林间撕裂了平静。阿茉转过头,一只分不清是人还是动物的黑色生物从树上噗咚掉下来,一把血剑笔直插`进它身体。
黑色生物挣扎一阵不动了,月光下阿茉可以清楚看见它嘴里的尖尖獠牙,不知从哪里聚集了无数鲜红蝴蝶飞出,月色下仿佛发出光芒,阿茉一震睁大了眼睛,那些如人脸一般大小的美丽蝴蝶,停在它身上竟然开始吸食血肉。
不消一会儿那具尸体开始迅速干瘪下去。
她又回过头望向钝妖,这也是他的能力?
“你回不去,血族长老已经发现了你。”钝妖注视她冰蓝色的眼睛淡淡道,“如你所见,这附近已经有无数血族黑暗中觊觎你,‘f’转世,自然珍贵。”
阿茉脸色越来越难看,她怔了好半天才后退几步说,“你骗人,我才不信这种说法。”
钝妖没有回应。
远远的虫鸣以及风拂过麦田的碎响仍在继续,她本想说,这也和你没关系,然后又想起来,对了,她是小爱的转世。
一切只因为这个罢。
如果不是转世,他们之间,是不是连相遇都没有,她会直接死在雪地那片战场上——和她的同伴一起。
“对于血族而言……十七年也不算长吧。”
阿茉低下头,又后退了几步。
“下一世,你再找她,你看行吗?”阿茉看着脚尖说,“教团的人会跟着我找来的,所以,这一世就算了吧,我又不一定会死,反正,你也只是担心小爱的魂魄而已,”她又抬头冲他笑了笑,“我没问题的,所以,咱们就此别过,我有我的生活,你过你的。”
男人似乎有片刻怔忪,又压低声音,靠近了些,“你在瞎说些什么……”
“小爱已经死了。”
钝妖身形一僵。
“死了很久了,钝妖。”阿茉一字一顿说,银色月光下他的眸子宛如旧时光中的黄金,她捉摸不清,“我不是小爱,前世的事情是前世的,与今生无关。”
在他眼底她也许只是个替身而已,可她不是这样的,她是真心的。
她是真心的啊。
阿茉咽下心里话,把嘴上的说完往回走去,没走几步身子一轻,“啊……”
钝妖竟然就这么把拎起来她扛在肩上,像扛一袋砖头,转身利落朝城外走去。
阿茉气血上涌地脸红了,用力捶打他的背,“你、你干嘛呀?!”
“回家。”这位血族王牌回答的言简意赅。
“我、你……你放我下来,你凭什么带我走啊,”阿茉快气晕了,刚才她拼了全力说出来的话他究竟有没有在听,“我刚才说的都是废话啊?!我们没关系,你放我下来,咱们分道扬镳!”
“嗯。”
“嗯什么嗯!?你放我下来,钝妖!”阿茉眼睛红了,她的视线一晃一晃的,是移动的地面,她怎么觉得几天不见……他变坏了一些呢,“就算你真是血族王牌,教团来了你就——”
“你做你的任务就好。”
“哈?”
“他们命令你做间谍不是么,他们想知道什么,告诉他们,”钝妖脸微微侧过来,声音依旧安静,“上次定做的裙子带回来了,你试试。”
阿茉听了后一句话呆了片刻,偃旗息鼓,那么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钝妖默默扛着她走了好一段路才说,“阿茉,你为什么护着我。”
“不要你管……”
“你不是很喜欢教团么,这么好机会,我上钩,你晋升的空间也很大。”
“你难得一次说这么多个字竟然是这种内容……我才没有护着你。”阿茉声音小了,她哪里喜欢教团了,她喜欢他呀。
可她能说么。
又走了一会儿,钝妖把她放下来,阿茉四周一望竟然已经到了森林外围,身上依旧穿着睡衣,钝妖把自己外套裹在她身上,月光下冲她伸出手。
森林在夜里如浓稠的深墨,树梢微风下抖动,虫鸣阵阵。
他半分不让地注视她,阿茉别开目光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不许囚禁我。”
“好。”
“不许我睡沙发。”
“好。”
“不许凶我。”
“好。”
“如果我想走的话……你不许拦我。”
对方沉默半晌,“好。”
她想说的其实只有一句,别在她面前,叫她小爱。
教团来之前,她还可以在他身边,换而言之的,如果血族那边对她没有动静,她也可以离开吧。
她抬起脸,钝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想保护小爱的转世,还是作为替身来寻得片刻的心理慰藉呢。他不说,可她应该明白的,自己只是慰藉品。
钝妖依旧伸着手,阿茉把手搭上去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她金色的长发扬起,视线一阵迷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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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阿茉醒来时,又是熟悉的天花板和大床,她侧过脸,男人难得地躺在沙发上没有去工作。
她摸下床凑到沙发旁蹲着,阳光透过厚厚窗帘呈现朦胧的金色,钝妖面庞的漂亮线条因此而柔和许多,像是温水浸过的墨线。
钝妖是阿茉第一个近距离接触的血族,她不知道是不是血族都如传说中那般美丽,起码面前这个十足好看。钝妖的五官像是皇室最精湛的雕刻家雕出的玉石,就着数个世纪前的古画模子做出来。
要是把胡渣刮掉,那会英俊更多吧。
阿茉盯着他浓密泛银色的睫毛一阵,神使鬼差伸手想摸,那双金色眼眸睁开了,钝妖啪地握住她手腕默默望着她。
阿茉清清喉咙,脸有些红,“我看你脸上有蚊子,咳咳,咳咳。”
钝妖没理她,翻过身继续睡,似乎颇为疲倦。
“今天没工作吗?”
“嗯。”
“那中午吃番茄牛肉丸子汤好吗,我记得摩罗克小镇有卖大米的。”
“你出门?”他侧过脸。
“是去结工钱啦,然后买东西。”
钝妖盯着她,阿茉摆摆手,“我自己去就好啊,外面有太阳的,你不习惯吧,而且镇上人又多。”
“我没说我去。”钝妖一听又背着她睡了。
“……= =”你明明一脸要陪着我去的表情啊亲。
阿茉看着那一头乱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钝妖没有阻止,他的头发很软摸起来很舒服,男人干燥温暖的气息充斥在这间屋子里,她又揉了揉,好一会儿钝妖才伸手像打蚊子似的挥了挥,阿茉嘻嘻一笑收回手,心情突然很好。
就算他的心里只容得下小爱,起码现在阿茉觉得这样的时光值得自己珍惜。比起我爱你,在一起更重要吧。她拥有小爱如今没有的,生命与现实,它们会变成他们在一起的资本,被光阴消磨掉。
即便是以这样的关系在一起。
阿茉下山的路算是熟悉了,她走到镇里先去酒馆把工钱结了。
“真的非常抱歉,本来约定做工一礼拜的……”
“没事没事儿,家里那位不许吧,这可以理解。”老板显然是昨晚直播现场观众,笑得狗血八卦拍着阿茉肩膀笑呵呵的,“况且这里的客人都很喜欢安茉小姐,欢迎再来!”
阿茉尴尬笑笑,算是应付过去了,临走前老板还恶趣味地把那套工作用的女仆装送给阿茉,说是穿给家里那位看。
“因为安茉小姐穿起来真的太可爱了嘛。”
阿茉拒绝不了又尴尬地接了,脸红红的。
去了集市一趟买了食材开始往回走,中午天阳高照,阿茉擦了擦额上的汗,走到小镇外围时在唯一通往森林的道路上,她望见一位紫色衣裙的女子立于路旁,旁边一名女性随从正为她打伞。
女人的棕色卷发在阳光下泛出光芒,身上的衣裙非常考究,提`臀式大裙摆,白色领结上镶嵌着宝石,头上戴着一顶同样色泽的紫色羽毛帽,手上拿着一把收起的羽毛扇子,整个人看起来非常优雅像是皇家花园里走出来的。
这般贵族装扮的女人,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小镇上。
盯着人家看不礼貌,阿茉看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这一点,赶紧收回目光低头往前走,刚经过就被叫住了。
贵族女人的声音十分柔和成熟,“是安茉·斯科特小姐对吗?在酒馆打工的安茉小姐。”
阿茉一惊,教团的人吗?不对,不会这么快的。不自觉停下脚步,面前的紫衣女人有些面熟,“是,请问小姐您是……”
女人张开扇子走上前,随从紧随其上,她扬起下巴露出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一对眼睛充满拷问性,只听她说道:“我之前在服装店见过你,你身边……”她深吸一口气,望向小镇不远处的森林,顿了顿才开口,“这森林深处,是不是住着一名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