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细线滑落天际,在厚重的石板路上摔得粉身碎骨。
都说一场春雨一场暖,但今年的淅淅沥沥却浇灭了洛阳百姓心头的希望。
屋外逐渐升高的温度正一点点消磨着畏缩在屋内之人心中最后的一点儿人性。
上天给予了他们启示,想要活下来,就必须让其他人去死。
没人喜欢杀人,更何况街里街坊的住着,多多少少都有些情面。
可不杀不行,有些人不死,就会连累很多人死。
今日在北市锣巷中居住的百姓便做了一个决定,他们要杀死一个人,一个自伤寒开始以来从未出过家门的人。
这个人叫徐衍,平日里深居简出,和街坊没有太多交集。不过他人很好,似乎也有不少资财,只要谁家有困难找上他,他都会接济一下。
没人知道为什么一个有钱人会住在锣巷这种平民区,但接触过他的人都知道徐衍是个宦官。身上不仅有一种奇怪的味道,说话也细声细气的。
所以徐衍的人缘其实相当不错,出手大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谁家也保不齐惹上什么是非,宦官的话语权很大,到时候也能求人去官府中说项。
可是这次却不一样,也不知是谁提出来的,一条流言在锣巷的百姓中流传开来:宦官无儿无女,活着只会浪费粮食。如今大家缺粮少药,不如杀了他省下些粮食。这个宦官的钱一定是贪赃枉法得来的,到时候大家分一分也是为民除害。
起初很多人是不相信的,毕竟他们都受了徐衍的恩惠。可万事就怕细琢磨,万一那些钱真的是欺压百姓而来,这场大疫早有传言是因为宦官干政而来,到时候伤寒降在自家人身上,那不就是受了牵连?
昨天夜里锣巷百姓瞒着徐衍悄悄聚在一起商量了一晚,最终决定不管传言是真是假,都让他体面的升天。
是的,就是升天。虽然都讲究入土为安,可他们并不想让徐衍安生,他们决定在外面锁住徐衍的房门,一把火连房子带人一起烧了。
至于徐衍的那些钱财他们也不想要了,花那些钱会让他们良心不安。
呵,良心啊……
徐衍就这么被蒙在鼓里……啦?
当然不是,徐衍虽然之前或许不知道邻里乡亲想要杀他,但他现在一定知道了,因为他家今天来了一位客人,还是个书生。
徐衍不认识眼前这位叫令狐威的书生,但听完令狐威的讲述之后,徐衍笑眯眯的给他煮了茶。
令狐威不知道徐衍想干什么,这种关头不是应该赶紧跑吗?
于是他有些疑惑的问道:“徐内侍,有我护持你,走出这锣巷不是什么问题,就算是出洛阳……”
“无需如此,无需如此。”徐衍摆摆手笑道:“老朽已是花甲之年,没什么好活的了。”
“花甲怎么了?花甲就该死吗?花甲就要被那些刁民害死?”令狐威对徐衍的回答非常不满,蝼蚁尚且偷生,这老家伙却要寻短见?
哪知徐衍却说道:“我自幼入宫,见过曹节、王甫的嚣张跋扈,见过窦武大权独揽,见过李膺才华傲世,见过张让贪得无厌。老朽见过太多太多……就像我知道令狐先生次来不是真的为了救我一般。”
令狐威一时有些语塞,他的来意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确实不是来救徐衍的,他希望从徐衍这里得到一封李巡的手书。
灵帝一朝为人所知的宦官大多是张让、赵忠之流,很少有人知道其实刘宏麾下有一批为人相当不错的宦官。
比如吕强、李巡、丁肃等等……也包括眼前这个徐衍。
这些人推动了很多大事,吕强是结束党锢的倡导者之一,而李巡则和一些士大夫向刘宏建议官方校准了《五经》,和杨赐、蔡邕、马日磾一起督造了熹平石经。
这些事情在民间流传的非常少,一方面张让那帮人实在太坏,百姓总喜欢将坏事拿出来不停鞭挞,却很容易忘记那些好人。另一方面士人虽然认可这些宦官,但他们要和张让等人对抗,自然不可能大肆宣扬宦官的好。
要不是蔡邕也参与了熹平石经的编撰,蔡琰都不知道有李巡这些人。
蔡琰想要伪造一封李巡的遗书,通过这封遗书向那些受了熹平石经恩惠的寒门士人传递一个消息,希望他们能团结起来给曹操上书,让他进爵。
到时候繁钦的作用就展露出来了,蔡琰见识了繁钦的文采,比自己只强不弱。由他写一封慷慨激昂的劝进文再好不过。
但想要模仿李巡的笔迹并不容易,毕竟他已经死了。好在徐衍是李巡的好友,两人曾经应该有书信往来,想必能从徐衍这里找到自己想要的。
令狐威靠着自己行骗的本事几经打探才找到徐衍如今的住处,结果就听说了那则流言,赶忙过来想要依靠救命之恩让徐衍报答自己,哪曾想老家伙本来就不想活了。
在令狐威的意识里这种人最难搞,他们连死亡都不害怕,也没什么东西能让这些人产生欲望。
望着有些不知所措的令狐威,徐衍到先发问了:“令狐先生,说说你的来意吧。我一个没有实权的阉人恐怕没什么值得图谋的,若是想要些钱财那我到还有些,多年来在宫中生活,也没个需要花钱的事项,存下不少俸禄。”
“徐内侍,我并不缺钱。”令狐威摇了摇头,压低声音:“我想要一封李巡李内侍的手书。”
徐衍闻言似笑非笑的说:“令狐先生,李巡乃我至交好友,你若是想拿他做文章,不如杀了我轻松些。”
“并非如此。”令狐威赶紧解释:“我多次阅览熹平石经,感恩李内侍的所作所为,想留存一篇手书,供以后观瞻。”
“放屁。你想要手书为何不要主笔人蔡伯喈的?为何不要杨伯献的?李巡只是一个内侍,何德何能?”徐衍一点儿面子也没给,直接戳穿了令狐威。
令狐威也很懊恼,蔡琰要求的时间太着急了,他还没跟这个徐衍混熟,很难得到想要的东西。
可蔡琰下的是命令,令狐威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难道你就不想让李内侍的事迹流传下来吗?要知道汉盛先生的事迹已经在冀州被伯喈先生编入新着史书中了。”
“你是冀州王中和的手下?”徐衍脸色一沉,一下子就猜出了令狐威的身份。
令狐威心中一惊,他没想到这老宦官的心思这么活络。
但他必然不能承认,于是说道:“我在冀州游学时听说而已,想为李内侍发声也不过是一己私愿。既然你们自己都不想让人们记得,那就让史书上记载先帝一朝的宦官都是张让之流罢了。”
说罢,令狐威起身就要走。他准备赶紧去找王任,在这里的刁民没动手前将这个老宦官干掉,看看能不能找到李巡的手书。
“站住。”就在令狐威开门之际,徐衍忽然叫住了他,缓缓说道:“我只是个无用的阉人,承蒙李巡看得起我,将我等视为友人。我们这几个根本比不了他,就更别提和吕汉盛相提并论了。不过我们可以死在角落,但李巡的名字必须写在史书上,他配!”
令狐威嘴角忽然勾勒出些许不屑,世人不论什么身份,不都要被名利所困?哼,这个徐衍也不过如此。
然而下一刻令狐威就想夺门而逃,年过六十的徐衍借着桌案一蹦三尺,从房梁上取下了一个包裹递到他面前。
这家伙会武功!
令狐威都麻了,这种人他居然还傻乎乎的用自身安全去施之以恩?就刚刚那两下子,整条锣巷的百姓都不是这老宦官的对手!
“拿着吧。”徐衍将手中的包裹向前送了送,沉声说道:“这里面有我们往日的书信以及李巡对政局的看法,我不管你们想做什么,但李巡必须要被写入史册,必须是个好人。不然我做鬼夜夜找你索命!”
“你……你为什不跑?”令狐威接过包裹,颤颤巍巍的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我为什么要跑?难道他们说错了吗?我们这些阉人难道不是无儿无女吗?活着难道不是在浪费粮食吗?”
徐衍的嘴角露出了笑容,但令狐威看不懂那种笑容是欣慰还是苦涩。
“去吧……”徐衍挥了挥手,不在言语。
令狐威走出房间,关上房门的一霎那,他忽然听到房内传出徐衍的声音:“汝南李巡、济阴丁肃、南阳郭耽、北海赵佑,四位兄弟慢走,且等一等下邳徐衍,衍这就来找你们了……”
令狐威拎着包裹走进小巷,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为什么自己为了求学骗人的时候没人能拆穿,可一旦为了功名骗王芷的时候却被一眼识破。
真的是因为王芷聪明吗?或许吧……
但骗子终究是个骗子,有些时候装的再像,也学不来世家那种深入骨髓的传承。
士终究是士,不是自己这种低劣的人能够模仿的。
几道人影从旁边的巷子闪了出来,身上都背着一捆捆柴火。
一个人从柴火中抽出一条铁链,将其锁在了道低矮的房门上。
随即几个人将柴火放好,点燃了那间不大的房屋。
放完火后几个人掉头就跑,都不敢确认会不会熄灭。
他们走后,令狐威又从巷子中走出来,他刚刚并没有立即离去。
望着逐渐燃烧起来的火焰,令狐威陷入了茫然。
士真的又出路吗?真的值得吗?这么做有意义吗?
令狐威忽然觉得非常讽刺,为了虚无的兄弟之情徐衍愿意赴死,可周围这些受了徐衍恩惠的人却因为一个可笑的理由要杀死自己的恩人。
或许眼前的熊熊烈火烧死的并不是徐衍,它将某种精神消灭在了这里。跳动着的明亮不知是在雀跃自己的杰作,还是为徐衍的离去起舞。
令狐威认为火焰应该能发出声音,不是燃烧树枝的噼啪声,而是像人一样能说话。这样或许整个天下的人都能听到火焰为徐衍所唱的悲歌……
“走水啦,走水啦!”
不知是谁在哀嚎,许是春风也不想徐衍如此籍籍无名,它吹动着火焰,让其蔓延到其他房屋之上。
令狐威顶着细絮般的春雨走向远方,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
下着雨都能让火势蔓延,看来上天都不会保佑这些愚民……
ps:本来想随便写写,过年了,不写太沉重的东西。但最近拜读了一些易大师的作品以及他发表的言论。曾经我以为易先生是个很有文化的人,现在看来易大师确实很有文化,却也只剩下文化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