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宝斋门前真够热闹的,流水席一直摆到晚上八点半,我和海爷、田七、大牛站在二楼上,居高临下地能看到大半条琉璃厂大街。
客人走了大半,零零散散的一些人还在张罗着喝酒,他们觉得京宝斋财大气粗,好不容易摆次流水席,不喝得酩酊大醉,对不起自己。
田七觉得差不多了,不行的话先把人打发走了,再喝下去恐怕把人喝坏了。
海爷却大大方方地说:“吩咐下去,只要客人不想走的,要酒给酒,要菜加菜,我们京宝斋要的就是这个范。”
懂琉璃厂规矩的人都知道,大白天地逛市场,甭想买着稀罕宝贝,越是挨着夜幕降临,等大街上红红的大灯笼一挂起来,这个时候才最热闹。许多见不得光的好东西,都被店家偷偷地摆出来了,凡是来了老主顾都给一一介绍。当然碰上不认识的人进来,店家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拿出来瞎掰呼,除非有熟人介绍,否则谁知道你是不是探子或者眼线?
所以,琉璃厂的晚上还多了这样一种人,专门出门揽活,这种人人脉广,东家的珠子,西家的玉,南家的铜器,北家的瓷器,作为中间人到处串货。
黑货交给这种人出手比较可靠,一般干这个的嘴很严实,哪怕出了事也是一个人扛,绝对不牵连卖家,所以能干这个的都是“铁嘴铜牙”,几十年口碑好的只有一个人,他就瘸子李。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人人管他叫“瘸子李”。
瘸子李后腰上挂着一个大酒葫芦,此人好酒如命,虽然来得晚了一些,但他依然不急不忙地坐下,张嘴大喊道:“两坛子好酒,外加一只烤鸭,一条鱼,一盘炸花生!”
我看着想笑,瘸子李真以为自己进了酒家饭店呢,自个还点上菜了,有什么吃什么就完了,还真把自己当成大爷了。
海爷怕下面的伙计拨了瘸子李的面子,高声喊道:“三个菜缺一个啊,再给加一盘肘子!瘸子李最爱吃的一道菜!”
瘸子李头都没抬,往头顶抱了抱拳说:“海爷,谢了!”
我想这人普够大的,一个蹭吃蹭喝的混混,海爷怎么还如此器重?
海爷爽朗笑着说:“瘸子李能到我京宝斋来喝酒,这是瞧得起我海爷。”扭头嘱咐田七说,“丫头你下去把瘸子李的酒葫芦给灌满了,要女儿红啊,他爱喝这个。”
田七“嗯”了一声,急匆匆地走下二楼,亲自将瘸子李的酒葫芦灌满了酒。谁知瘸子李蹬鼻子上脸说,“丫头,既然送了酒,就送只烤鸭吧,我还能再吃一顿。”
田七似乎久闻瘸子李的大名,老爸都不敢怠慢,自己那还敢说三道四,麻溜溜地去厨房拿了一只烤鸭,连通酒葫芦一块交给了他。
海爷似乎看出我的疑惑,他说道:“瘸子李吃的就是琉璃厂串货这碗饭。那条腿你看到没?被人活活打断的,可他就是咬着牙不肯说出卖家的名字。”
我想这也没什么,最多算是仗义或者那人有恩与他,不好意思出卖,那也用不着像供着神仙一样看待他呀。
海爷看了一眼正在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瘸子李,叹口气说:“他这一辈子算是交给琉璃厂喽。北京老炮你知道不?混京城地人掐架之前先报号,一般说‘几进宫’,就是做几回牢的意思,凡是三进宫以上的老人,一般人都会给面子。过去监狱跟现在不一样,能活着打那个地方出来,都快百炼成钢了。”
我听了半天不是很懂,就问道:“那么这个瘸子李几进宫?”
海爷脸色黯然,伸出一个手掌,然后又举着一个手掌,弯了几根手指头,我看清是“八”,我嘴里忍不住喊道:“八进宫!?都因为什么啊?”
海爷扫了一眼琉璃厂的大街,抬手指着说:“都是为了琉璃厂这些老板啊,收到了大墓出来的好东西不敢出手,就委托瘸子寻找买家,有的卖成了,但有的却卖砸了,很多便衣装成客户,就给瘸子李来了个人赃并获,但瘸子李从来不出卖上家,都是一个人咬着牙死扛着。”说着说着,海爷还流了一把眼泪。
我看出有点不对劲,就问道说:“是不是也替你进过一次宫啊?”
海爷抹了一把泪说:“何止一次,八次就有我三次,替我坐了整整九年牢,要不然我这老胳膊老腿还不知能不能活到现在。”
我感慨说,这种人这么讲义气,出来就别干串货了,给他笔钱养老送终得了,这么多老板随便挤出点来,都够他活一辈子的。
海爷叹口气说:“谁说不是呢,但瘸子李就是瘸子李,他说串货赚的钱是应得的,坐牢是他该担当的,谁家的钱他也不要。他死活不离开琉璃厂,他说自个拍拍屁股走人了,以后串货和黑货就没人干了,为了这帮子老板,自个愿意将老命交给琉璃厂!他怕伤了我们的面子,他说以后凡是碰上谁家的宴席,别赶他走就行。”
我怔怔地看着低头吃喝的瘸子李,这人穿的很邋遢,没想到骨头这样硬,他要是吃不下琉璃厂串货这碗饭,恐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敢吃了。
酒足饭饱,瘸子李没有离去,反而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京宝斋,海爷站在门口早已恭候多时,我和大牛、田七也跟着进了暗室。
瘸子李拿眼扫了我们几个一眼,对我说道:“海爷,这个小伙子新来的吧?脸生得很,靠谱吧?”
海爷拍着瘸子李的肩膀说:“摸金校尉的一个,刚入的伙,贼厉害,打粽子,灭鬼尸,一绝!”
瘸子李一愣,随即再三打量我说:“这小子精通阴阳术吧?门厅三道火,一看就是降鬼神的下凡啊,失敬失敬。”
海爷也不客气,将大牛扛回来的两个金疙瘩端出来,交给瘸子李。
瘸子李看了一眼,一张嘴惊讶得合不拢说:“这是金砖融化的呀,哪弄的?”像是自知失言,他自个拍脑袋说,“看我多喝了杯酒,差点忘了规矩。这样不好出手,一看就是黑货。”
我插嘴说:“金佛好出手。”
瘸子李看了我一眼说:“琉璃厂西街‘金佛爷’的拿手绝活就是做金佛,我找他做三尊金佛。南街老塔寺下面的王老头专卖金佛,这几天有俩老外催货呢,我想用不了一个月准能出手。”
海爷顿时笑逐颜开说:“瘸子李就是瘸子李,干啥事都神速。提金给你三成,别嫌少啊。”
瘸子李一听给三成,张着嘴巴怔了半天,才说道:“多了,有点多了。”
海爷很干脆说:“你冒着危险呢,三成不多,我这还有个物件,你琢磨琢磨谁能要。”
我心里猜个八九不离十,海爷准备把血玛瑙交给瘸子李转手啊。
瘸子李感兴趣说:“还有宝贝呢?我就知道京宝斋开这么大的流水席,肯定是弄到好东西了。啥玩意儿?还摆在后面压轴呢?”
海爷怕吓着他,小声说:“血玛瑙。”
“血玛瑙?”瘸子李差点张嘴喊出来,赶紧捂着嘴巴,小声说,“我的乖乖,你京宝斋发财了,血玛瑙可是神物啊,一颗值两千多万呢,你海爷挖的是什么坟?我的妈呀,我混了半辈子,头一回遇见这玩意儿,值了!”
海爷把血玛瑙一并交给瘸子李说:“这个另算,出手后也给三成,好价钱可以多给你点。”
瘸子李惊讶地半天说不出话来说:“这个买卖恐怕是我几十年来最大的一次,也是最丰厚的一次,你放心,我绝对最快的速度给你出手,你就听好吧。”
海爷哈哈大笑说:“恭候佳音。”
大家想送瘸子李出去,被他拒绝了,他说外面眼睛太多,这种事神不知鬼不觉才好。我一个人走就好,别太扎眼。
目送着瘸子李消失在夜色中,我问海爷说:“你不担心他跑了?”
海爷很自信说:“他要跑早跑了,不会等到现在。血玛瑙很值钱吧?实话告诉你,经过瘸子李出手的宝物多了去了,比血玛瑙更值钱的,他都没跑,你可知道为什么?行有行规,一旦跑了路,这辈子就死定了。中国这么大,找个人却不是很难,他明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