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金妮平生花过的最大的钱是留洋时期的学费。
她是学电影的,开销颇为壮观,洋人不带中国人玩,进片场要多收费,小费还要另给,拍作业请不到几个模特,便只好自己顶上去,器械是租来的,拍出一张吊稍的丹凤眼的脸,别人看了便说,呀,苦学、苦相,真努力,but no way。
她的颜面不够格,想出彩也没门儿。
所以,生在海关总署又能如何呢。
家门之中是没有男丁的,母亲与几个姨娘一连串的生出来的尽是些女儿,她做老大,首饰如军备配给,有份额,固定着戴,贵重的是有的,毕竟也是豪门,总得撑撑场面。
五百千,银元,多大的一笔钱,够她读多少年的电影,买多少珊瑚玉石的首饰。
可是,不能够的,海关总署的钱是父亲的与爷爷的,女人天生不准登堂入室,除非嫁得好,做当家主母,花另一个男人的钱。
那唱价的美人一锤定音。
“少帅夫人,出价五百千银元,请观音童子一双,恭贺新禧!”
何金妮投壶的手微微颤抖。
——除去订婚之外,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公然宣她为少帅夫人,比梁延都给面子。
梁延不大高兴。
“你就这样自作主张?”
他挑挑眉,嘴角不再笑了,连声音也压下来,又重重的一合茶盏、一碾,呱啦的一声,比刀枪棍棒更像刀枪棍棒,然后他便拧过头来,盯着她,终于看着她。
“叫到一百八就好了,你叫到五百,是嫌前面没让你花钱花过瘾吗?”
何金妮就冷哼一声,道:“心疼钱?”
她一面说着,一面站了起来,冬衣太厚了,哪怕是洋装也厚,绉花呢子料,直挺挺的撑开她的两只胳膊,薄薄的一张脸托在上面,便只剩下了脸面。
“你放心,大钱我只花这一次!以后管家管帐,我肯定比你还抠门,还望梁少帅以后俭省些,少给外面的人花费,不然对不上账,我会为难。”
她的声音很大,大得不由自主,就好像方才实在被孤立了太久,以至于忘记了自己还有被听到的可能。
她转身便走。
雍园于是散场了。
只不过,这场子虽然散了,但人群却还未散,园中灯火仍是通明,一个个人头攒动着,如蝇蛾,纷纷聚在灯下说笑。
是时,沈要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只管挡在萧子窈的身前,小心翼翼的护着她往外走去。
他轻车熟路的,很是认路,那模样一点儿也不像头一回来这儿的样子,萧子窈一见他如此便笑,非说他装乖不可。
“呆子,你真浪费我口舌——之前刚到雍园的时候,枉费我认认真真的拉着你逛园子,我还以为你根本就没来过呢!”
“是没来过。”
沈要顿了顿,然后偏头望定她去,“但是我来之前背了图纸。”
萧子窈简直听不懂他的所谓,便问道:“什么图纸?”
“建筑的图纸。”
他说,“提前背下来会比较安全。”
这是常人根本想象不到的想法。
偏偏萧子窈却一瞬了然了。
这世道不太平。
如此之大的一个雍园,究竟有几间厢房,几个金库,楼梯往哪边走,房门往哪边开,要命的时候到底能不能跑得掉——有关于你死我活的一切,沈要始终保持着一条狗该有的嗅觉。
于是,没由来的,她忽然便有些心疼起他来,就说:“呆子,普通人里面,除了工程师和建筑工人,没人会去背建筑图纸。”
“我知道。”
沈要很认真的应她一句,“但是,这样会比较安全。”
他始终不肯松口。
萧子窈奈何他不过,便没再作声了,于是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亦如来时,他走在她的后面。
他总有他的位置。
谁知,他二人还未至雍园的门楣,便隐隐听见些许吵吵嚷嚷的叫骂声,此起彼伏的,正一浪一浪的扑过来,萧子窈听了个大概,便听出那话里大约都是些讨命讨钱的字句,她觉得纳罕,便招手唤来一个小厮问道:“外面怎么回事?”
那人一笑,很是牵强。
“回军长夫人,这就是开场之前说的那些个讨饭吃的流民,还赖在院子外面不走呢,不过您不用担心,我们这就派人打扫。”
——打扫。
此人倒是个巧嘴。
这是好听的说法。
堂堂的雍园,背后坐镇军阀氏族,敛财无数,倘若遇上了闹事的,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只消喊来园中圈养的打手将人打出去便是了,无论生死、死不足惜,还不算犯法。
萧子窈于是皱起眉来。
“我听人说,这些人都是从城北来的,那边该修缮的房屋都在修缮中了,难民营里也有伙食,怎么会大冬天的跑来城中心讨饭?”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总之那都是些刁民,夫人不用搭理的,我们自会处理,您就在这儿稍等片刻,喝杯茶水便可以出门了。”
“没事,我出去看看。”
萧子窈摆摆手道,随后便招着沈要近了前来,就往雍园的月洞门下一站。
她却见一连排的、蜡黄色的人脸,都堵在外头,其中有些她甚至还见过,就在城北,是前阵子的事情。
外面的人叫了起来。
“还我金童!还我金童!还我金童!”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要么还金童,要么赔命!”
“那是萧子窈,她怎么也在这里,这次是不是又是她出的主意!”
那声音实在好大。
一时之间,萧子窈直觉自己有些耳鸣,就仿佛冷风钻过生锈的铁丝网,声嘶力竭,刚好合乎此情此景。
沈要立刻就将她往身后一挡。
“让开。”
他说,既是一字一顿,也是面无表情,那眉眼很深,阴沉沉的,光一照、照不到底,便落下两片阴影来,居高临下的人往往都不必低头看人——他谁也不看,全凭别人尽数向他看来。
有人还嘴硬,原是手里握着把锄头,便说:“那、那你们得把金童还回来!”
沈要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
“你说的是那两坨泥巴。”
“你——”
沈要睇了睇眼。
那人顿时收住了声去。
偏偏,是时,萧子窈也横了沈要一眼,他于是一滞,再一开口,居然是改了口的说法。
“那两……个东西。”
他说,一边说还一边又看看他的六小姐,宜喜宜嗔的眉眼,也灼灼的望着他,“帅府拍走了。”
他说罢便拉着萧子窈出了门去。
如此,黑压压的人头便四散开来了,是两两分开的,从中劈开,只管裂成一道黑压压的伤口,伤口里面流着的不是血,而是白雪,仿佛冰冷的玻璃在流动,凝固不住的。
萧子窈于是回头望去。
“那一对金童,恐怕又是人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估计和我炸了他们的坟山一样,是大不敬。”
沈要不大在乎,便将车子打起火来,然后很慢很慢的打了半圈方向盘,就问道:“六小姐,你吃不吃宵夜。”
萧子窈立刻笑他道:“这难道也是夏一杰教你的?逛街吃饭逛园子,然后去吃巷子里两毛钱一碗的小馄饨——可是我记得他没这个项目呀。”
谁知,她话音方落,那厢,沈要却淡淡的歪了歪头,也不否认,就只是托着下巴朝她看过来,那眼光很静,一点儿也不带别的意思,就只是想多看她一眼而已。
“不是他教的。”
他轻声说道,“是我自己想去的。”
车子一路开了很远很远。
萧子窈其实没太出过城郊的,除非是出去跑马,又或是坐火车去外地旅游——沈要始终无言,他既然不说,她便也不问。
然后,车子便终于停在了城郊的一个弄堂口的前面,四下里漆黑一片,没修路灯,萧子窈便只好借着车灯来视物,于是隐隐约约的望见不远处的一棵树,光秃秃的,叶子早已掉没了,唯独那枝干凄厉如死手,恐怕越丑的模样越到春天就越好看。
“这里又会有什么宵夜吃呀?”
她忍不住的问道,“这里连户人家都没有,谁会半夜三更出门来买馄饨?”
“不是馄饨。”
沈要说,“但也有可能是——也可能是饺子。”
“原来你自己都不知道,就把我往这边带?”
“不知道。”
他顿了顿,有些委屈,“就是以前冬天的时候,总闻到这里有肉味。”
看罢。
他怎么会吓人呢。
他不过只是一条挨过饿的狗而已,兜兜转转、转来转去,时过境迁之后,心里想的不过就只是一个萧子窈与一口念念不忘的热菜热饭罢了。
萧子窈说:“呆子,你以前住在这附近?难道你的家就在这边?”
沈要摇了摇头。
“我和六小姐住的地方才是家。”
她顿时就笑了,稍微有些为难,又有些哭笑不得。
“我是说你从前的家,是不是就在这里?”
“我从前没有家。”
沈要道,“我从前没有住的地方。”
其实,本来是不想撒谎的。
不过,这好像也不算撒谎。
就只是不想这样模棱两可的说话。
沈要心想。
夏一杰的确教了他不少。
约会要循序渐进,先从街边的小吃开始,然后是逛街,买东西出手要大方,听戏品味要好,打牌也得绅士,他听不懂绅士的意思,夏一杰便说:“就是你要让着子窈。”
“嗯。我一直都让着她的。”
“……那你就让她一辈子。”
夏一杰不悦道,“你明白意思就行了,倒也不必跟我复述出来。”
然后又说到赌马跟跑马,看别人跑的要懂得看马,不可以看得太准,也不可以看得太不准,总之第一要义与所有目的都为有话可聊,太准太不准就没意思了,倘若换作自己跑马也是一个意思,管你跑得好不好,跑得太差的的确是不好的,但是不会聊天更是不好的。
紧接着便到了最后的晚间节目了。
“你就带她四处转转,聊聊天吧。”
夏一杰说,“子窈她……她其实挺孤单的,她连一个朋友和家人都没有了。”
“为什么都是聊天。”
沈要紧了紧眉头,“聊天要聊什么。”
他根本不会聊天。
他只会说喜欢她。
他于是特别的紧张起来。
“聊什么都行,聊她的过去——哦,算了,这个还是不聊的为好,不然不就聊聊你自己。”
沈要顿时哑住了。
一条狗要如何张嘴说话呢。
说他的得寸进尺,萧子窈允许他靠得近些,他便要又咬又舔的扑上来啃啃咬咬,一步一步的越界?
可是,这些都不是他的从前。
他从前就只是被关在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夏天吃馊饭冬天吃冰坨子,偶尔闻到街坊里有人煮了肉,香味一飘飘到好远,结果他却饿得连口水都流不出来。
饿坏了的狗是不会有力气站起来犬吠的。
他只会远远的望着犬园外面的那棵花树,很憧憬很憧憬,夏天听千叶齐鸣,冬日里便等春来,外头有人路过了、外头总会有人路过的——然,所有人都路过去了,但是院子的破木门却从未被人敲响过哪怕一次。
一条狗是不会说话的。
好在,无论他要说些什么,那棵树都会替他说的。
他于是就指指远处,道:“六小姐,你看那棵树好不好看。”
萧子窈轻轻的笑了一下。
“现在是冬天,树叶都掉光了,这你让我怎么说呀?我看不出来什么的,那我就说不好看咯。”
是时,沈要根本一点儿也不恼,便张口嗯了一声。
“这棵树其实很好看的。只是六小姐你没见过。”
这许是沈要头一次不夸萧子窈而夸别的人——或物好看。
萧子窈听罢,便伸出手来拉拉他的手。
“没关系,呆子,以后总会有机会的,总能见到的,你非急着这个冬天做什么?”
她的手并不很大,秀秀气气的一双小小的手,唯独手指纤长,到底还是生得好,唯独握住他的手有些费力,非要两只手一起才行。
其实,她握住他的手,并不是要他带路,也不是要他安慰,更不是要安慰他。
她就只是握着他的手而已。
因为,那是沈要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