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若是经历的苦难太多,面对苦难时,他总是格外的平静;一个人若是拥有很强的自愈能力,只能说明他受过的伤痛太多,太多……
母亲和我说了一件,在她看来完全是一件小事,听来,我心中却异常心酸的旧事。
母亲云淡风轻的态度,并不是她的冷漠与自私,也不是我的善感作祟,因为我相信她所历经的磨难比我多得多。
母亲说,人的身体要是长了虫子,是红色的。
我很纳闷。
母亲娓娓道来一段关于“红”的故事——
日出劳作,日落歇息,一切传统又自然。
男人们除了田间地头的农活,还要在生产队的安排下清淤开荒,打柴放牛,婆娘们洗洗浆浆,缝缝补补,得空还要哄哄孩子,喂喂鸡。晚上,手巧的女子还会借着煤油灯的亮光纳个鞋底,绣个鞋面。成日里柴米油盐的细碎,照老顾小的辛劳,填满了农家生活的全部日常。
父母平淡如水的十年时光,虽然没经历大风大浪,却可以磨穿两个人筑造的婚姻围墙。
那时候,小闺女红刚满九岁。她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惊恐地打量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她不明白父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父亲移情别恋,相中了邻村的寡妇。他仅用几顿拳打脚踢和一个裹了几件旧衣裳的补丁布包,便狠心打发了共同生活十年的结发妻子。无奈,被抛弃的女人去往外乡,另嫁他人,斩断与此地一切联系和感情。
没几天,家里披红挂彩,热热闹闹地接来一个挺胸脯撅屁股,顺带还鼓着大肚子的新婆娘。
红跟着父亲、继母一起过活,日子还算平静。
红和我的母亲同村,也是玩伴。六十年代,她们并没有机会读书,而是经常一起做活,分担家务。
某个春天里的一天,红和我的母亲,还有另外几个半上半下的女孩在半山坡打猪草的时候,红突然倒地不起,四肢瘫软。几个孩子慌慌张张地轮流把红背回家。
红的父亲和叔叔、伯伯立即把红送到滁县(后称滁州)治疗,但没有疗效。他们辗转又去了南京求医,医生们会诊结果:此病终身不可治愈!
当努力化作徒劳一场,有的人选择另辟蹊径,继续努力;有的人会停滞不前,甚至会彻底放弃。
终于,医生的诊断,成了家人坚定放弃红的理由。放弃,有时不需要理由。万一放弃的时候,刚好有个牵强的理由,也是不错!如果一个理由非常符合放弃的时候使用,这大概就是最合规合理的人之常情!
红彻底瘫痪了,病痛的身体,搁浅的人生。她恐惧,无助而迷茫,像一只被俘获的精灵,悄悄等待死神来吸干她的鲜活、灵气。只有嘴巴还能微微言语的红,她的生命在生存与毁灭的路口,家人已经默默地替她做好了一个残忍的选择!
春天走了,还会再来。于红而言,她的春天永不再来,如同有人捎口信给红的母亲,说红病得奄奄一息,希望母女再见一面,母亲避而不来,让红在慢慢等待中绝望是同样的残忍和心碎。
夏天的到来,是红生命的延续,也是痛苦的加剧:红生了褥疮。
红的身边失去了亲人的陪伴,她独自躺在一间摇摇欲坠的窝棚里。隔壁大屋不时传来父亲和继母的声音,还有几个月大男娃子的声音:有时哈哈大笑,有时哇哇大哭。
红多想自己可以好起来,可以跑,可以跳,可以背着弟弟一起去山坡上打猪草……可是,那些想法如天上的太阳一样高,一样远,她根本够不着。
不久,红的身体爬满了蛆虫,臭不可闻。母亲和几个玩伴去看过红,母亲说那虫子的颜色是红色的,与来年春天里,红的坟头上开出的花朵是一个颜色,红红的,香香的,随风摇曳,翩然起舞。
红在人间的最后一餐饭是她的婶婶端给她的,婶婶说她吃得很饱,很饱……
一眼浅坑,一片芦席,几抔黄土,几声唏嘘,这是红在人世间收到的最后的礼物。
我始终觉得红并不曾真正离去,每次春风拂过,每场春雨落下,山坡之上,我总能感受到红来过并留下了痕迹。
那些眼中的花儿,那些心中的人儿,她们只是离去,不是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