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望的心中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脸上还是不露声色,与刘义豫周旋着。关若飞见形势突然大改,陆望当场被陆显羞辱,二皇子又被封为燕王贬去外地,心里又痛又失望。见陆望若无其事地与刘义豫攀谈,向他投来复杂的目光。想要宽慰,又不知在这样的场合要如何说起。他想了想,还是按捺住,怔怔地看着他。
陆望见关若飞看着他发怔,知道他见自己受辱,想要安慰又不懂如何说。自小便是这样,只要自己受了伤,或是心情不佳,关若飞总是默默地陪着自己,就算一言不发,心里的那份默契也不需要言语来表达。虽然得不到父爱,但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隔着人群,他向关若飞点了点头,坚定地看着他。关若飞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也坚定地点了点头,回应他的目光。你比我想象地坚强,关若飞默默地对自己的好兄弟说。
这两人无言的交谈被李念真捕捉到了,他轻轻地笑了。看来这陆望是个可交之人。他对这位“陆家玉山”的兴趣更浓了。
寿诞宴上一阵纷扰,朝野的格局已然改变。原来势头很猛的二皇子势力遭到了沉重打击,被迫要远离政治中心。那些朝野中或明或暗支持二皇子的大臣们也只得暂时隐伏,以待时机。
原本就炙手可热的崔如意一党暂时失去了二皇子这个潜在的对手,更加意气扬扬。陆望华丽回归,还以“明国公世子”之位正名,魏王刘义豫支持陆望,但陆家父子却公然决裂。这个初冬,大夏国京都的朝野局势越来越诡谲了。
※※※※※※
一个雪后初晴的深夜,明国公府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一辆普通的青盖马车刚停在陆府后门,一个黑衣来客匆匆走出,就被等候在门口的陆宽迎了进去。他披着长长的黑狐披风,厚厚的黑色毡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陆宽举着松脂火把,引着他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西跨院。院子里寂静无声,下人们已经被刻意遣散,值夜的家丁一个也没有。陆宽来到一间小书房前,轻轻地敲了三下,然后又重重地在门板拍了一下。书房里传来一声咳嗽声。陆宽悄无声息地推开门,示意来客进去,自己守在门口。
来人摘下毡帽,脱下披风,书房里一灯昏暗如豆,映着他英俊的脸庞。正是二皇子刘允中。书桌前围坐着三人,正是吏部尚书陆显、御史大夫赵合章与光禄勋、文英殿大学士范元吉。
以陆显为首的三人从书桌前起身,微微向刘允中欠了欠身。刘允中面色凝重,扶着陆显,说道,“众位大人,事情危急了。”陆显点点头,四人一同坐下。
刘允中开口问道,“前日之事,众位事先可有耳闻?”陆显摇摇头,表情有些惭愧。赵合章说道,“这是大家都没有想到之事。”范元吉看着油灯,沉思道,“这应该是皇帝临时起意之事。否则我们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刘允中点头,说道,“我觉得也是。曲公公事先也没透一点风给我。”陆显说道,“以当时的情况,可能曲公公根本来不及把消息传出来了。”刘允中说道,“也是。宴会上人多眼杂,曲公公又要贴身服侍着,连写个纸条的工夫估计都没有。”
赵合章叹气,说道,“皇帝是越来越不可救药了。”陆显与范元吉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表情平静,并无丝毫惊讶之意。范元吉冷笑道,“直如钩,死道边。曲如弦,万户侯。街边小儿都这么唱,世道如此,有什么可奇怪的。”
陆显身为皇帝刘义谦最亲密的大臣与伴随,这时脸上也露出了心如死灰的神气。刘允中见他这幅神情,知道他必然是对皇帝偏听崔氏兄妹感到痛心。
他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说道,“宠臣美妾,胜过亲生子。这在皇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只是我为这大好江山痛心。外有戎人、狄人的边患,父皇却还在这里醉生梦死,更不知体恤将士,却一味偏听,令士人寒心。”
陆显猛地抬起头,对刘允中说道,“殿下,老臣绝不会辜负皇家与这天下的士民。”刘允中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感动与信任,徐徐问道,“现今有何计?”
陆显与赵合章、范元吉互相望了一眼,开口说道,“将计就计,反戈一击。”刘允中眼睛一亮,问道,“怎么说?”
陆显说道,“我们已经商量过了,现在就依着皇帝的旨意,离开京都。他向来多疑,魏王刘义豫又抢在你前头跳出来,为陆家说话,他心中就怀疑你与他有所勾连。这个刘义豫!哼!”刘允中沉吟一会儿,说道,“那时他抢先发言,也是看准了我会出声。我虽然当时已经有些疑心,不过事情急迫,也顺而为之了。”
赵合章说道,“这个不妨。由得他心思巧,我们早已瞧出了他几分。此人不得不防。”陆显说道,“现在殿下先出京,也是以退为进。刘义豫固然可恶,倒也是一味好药,可以治一治崔如意。”
范元吉说道,“陆兄已经想好让殿下回京的法子了吗?”陆显沉思片刻,说道,“只怕不久局势将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殿下终有一天能回朝的,不过,也许要在很久以后了。”
刘允中眉头一紧,抿着嘴唇,思索着这句话的含义。陆显说道,“我已经同上官无咎将军深谈过,上官将军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他的兵马,悉听调度。殿下以后能有大用处。”刘允中问道,“那上官无妄呢?”
陆显皱着眉,说道,“上官无妄身为上柱国,目前对皇帝还是忠心的,不会轻易表态。不过,他最近与崔如意发生了一些状况,以后的事很难说。”刘允中点头,说道,“上官渊的事他压下来了,并没有去向崔如意兴师问罪。军中倒是愤愤不平。”
陆显冷笑道,“崔如意不是个肯饶人的。只怕上官渊以后还有麻烦。上官无妄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所以我说以后还有变数。如果局势如我所想的那样,殿下日后,自有一番大作为。”
刘允中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赵合章和范元吉也屏住了呼吸,一齐望向陆显。
陆显顿了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刘义豫要反。”
三人同时失声,范元吉惊讶得捂住了嘴。屋内陷入了一片沉寂,院子里的乌鸦惊起,从树枝上扑啦啦地飞起。
刘允中定了定心神,面色沉重,看着陆显。他缓缓问道,“陆大人这个消息可靠吗?”陆显说道,“我只是根据各方面收集的情报和迹象来看,非常有可能。甚至前日在寿诞宴上的举动,刘义豫也是有意为之,想激起皇帝与你的矛盾,把你赶走。当然,他也借着为我说话之名,让皇帝对陆家也有所怀疑。”
范元吉听言,点头说道,“不错。魏王以前是先皇封的太子,后来却被废,皇帝登了大宝。这个心结不是一时可以消除的。这些年,魏王放诞自任,俨然以闲王自居,皇帝却也并没有放松对他的警惕。”
刘允中听了,心有戚戚焉。心里想道,如果我没有登上那个位置,是否也会如此狼狈不堪,甚至更甚呢?无情最是帝王家!既然生在这个位置,我也有能力治理好这个天下。为生民,为皇家,为自己,我都要争一争!
赵合章托着下巴,问道,“既然刘义豫有反意,我们该不该举发他呢?”陆显看着他,反问道,“你说呢?”赵合章想了想,摇摇头,说道,“现在朝政不在我们手上,我们没有能力阻止。皇帝昏聩,更不会听我们的。就算把刘义豫下狱,得利的也是崔如意一党,只会把朝政搞得更糟。”
刘允中说道,“不错,现在如果举发,只会令我们陷入被动,甚至被崔如意与刘义豫联手攻击。更重要的是,兵权现在不在我们手上。虽然上官无咎支持我们,军中也有一些支持的将领,但是最精锐的部队现在掌握在上官无妄与崔如意手上。”
范元吉点头,说道,“所以现在只能是将计就计,等待时机。不能轻举妄动。”刘允中赞许地看着陆显,问道,“反戈一击怎么讲?”
陆显的目光变得寒冷,充满了杀气。他看着远方,缓缓说道,“刘义豫若反,我们阻止不了,但却可以利用。让它成为一把刀,插进崔氏的胸口。”赵合章问道,“以此杀崔?”陆显说道,“如何去做,还要从长计议。但这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屋内陷入了一片沉默。刘允中看着陆显决然的表情,问道,“陆大人,若那一天来临,诸位可有自保之法?”陆显疲惫地挥挥手,说道,“我的情报网会时刻盯着他们,会抢在前面预警转移。到时候老臣会妥善安排。”
刘允中面容稍有舒展,徐徐说道,“诸位大人,期待再聚首的那一天。”陆显却苦笑着说,“二殿下,恐怕那时老臣未必能再为效力了。”刘允中猛地一惊,脸色大变,问道,“怎么。。。”
陆显站起身,附耳在刘允中身旁轻轻说了几句。刘允中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一把拉住陆显的手,紧紧握着,喉头哽咽,却说不出话来。
赵合章、范元吉一肚子狐疑,望着他二人。陆显回过头,对他们说道,“终有一天,诸位会明白我的苦心的。”
刘允中眼泛泪光地看着他,陆显对他说道,“殿下,现在去见见他吧。夜已深了,让陆宽为你带路吧。”刘允中点点头,利落地穿上披风,戴上毡帽,推门出了书房,走进了浓重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