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三更。陆显与陆望父子站在院子中,看着远处的天空。城外的打杀之声越来越近,隐隐的喧闹之声从远处飘来。东北角的天空泛红,一片火光冲天,厮杀之声愈演愈烈。
陆显皱着眉头,对陆望说道,“差不多该动手了。”陆望看着他,静静地没有说话。陆显说道,“看来已经攻进内城了。刘义谦已经逃出城了。城内也无心恋战。撑不过一个时辰了。”
陆望说道,“刘义谦都逃了,谁还会死守。只是苦了百姓。狄人向来凶残。这该死的刘义豫,为了自己的野心,不惜引狼入室。”
陆显说道,“他哪管洪水滔天。而你,望儿,还要留下来,与豺狼为伍。今后,一切万事小心。我再也无法在暗中看着你了。”
陆望的眼睛湿润了。他哽咽着说道,“爹,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陆显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望儿,这是我的宿命。”
夜幕低垂。陆望的心也像陷入了一片黑暗的森林。在这不见五指的一片混沌中,不时传来森林中野兽的咆哮,不知道在哪里就有一个盖满落叶的陷阱等着他。一旦跌落,就万劫不复。不会有人听见他的呼救,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为了走出这片森林,曾经这样摸索过,奋斗过。甚至有一天,如果阳光射进了这片森林,他也会被认为是黑暗的同路人。
然而,这是陆家的宿命,也是陆望的使命。陆望吸进一口清凉的夜风,定了定神,对陆显说道,“我准备好了。”陆显点点头,笑着说道,“我也准备好了。”
两人沉默着向家庙走去。这段路似乎显得很长,很长。陆望似乎有无数的话要对父亲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陆显与儿子并肩走着,每一步都显得沉重。他知道,这是自己在人世间最后一次与儿子同行了。
快到家庙的门口,陆显的脚步忽然轻快了起来。他望了望家庙的匾额,深吸一口气,转身回望了一眼黑暗中的尚书府,头也不回地踏入了家庙。陆望默默地跟在后边。
家庙里似乎还是和几天前一样,安静而肃穆。唯一不同的是,陆夫人的牌位已经从神案下的暗格里拿出,端端正正地放在香案上历代祖宗的牌位旁。香炉里的檀香正在燃烧,散发出一股沉郁的幽香。
陆显轻轻地拂去香案上的香灰,用衣袖温柔地揩拭着陆夫人的牌位。他轻声说道,“我马上来陪你了。”陆望开口说道,“娘,爹和我做了一个约定。你在地下如果知道,会理解我们的吧。。。”
一阵夜风吹过。陆显说道,“她会的。望儿。记住我们的约定。从今以后,爹再也无法保护你了。对不起。”
对不起。。。陆望心里呼喊着,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吧。。。幼年时的亲密无间,童年被冷落的委屈,少年被弃逐的愤恨,青年的冷漠误会,直到现在万般的愧疚与悔恨。尚书府,沧州,青旻山,京城,一幕幕往事在他心中浮现,像一只手把他的心拧得紧紧的。
正在心中百转千回之时,陆显走到陆望的身边,郑重地为陆望整了整衣襟袍袖,又拂了拂头冠,便拉着他的手,走到香案前,一同跪下。
在神案前,父子各自手执一枝香,跪在历代祖宗与亲眷的牌位前,同声祝祷,“历代宗亲眷属在上,天地神明,听我证言:陆显、陆望愿为百姓社稷,舍此微命,抗击外侮,保我同胞,虽谤辱交加,百死不悔。如违此誓,人神共弃。”
郑重地叩了三个头,陆显与陆望一齐起身,相对而笑。陆显问道,“望儿,你后悔吗?”陆望答道,“我只有三个字,我愿意。”陆显大笑说道,“好!好!好!人生最难得,就是这三个字,我愿意。我也答你三个字,我愿意。无论将来,是否有云散天清的那一天,愿你都记住这三个字。”
我愿意,是的,我愿意。陆望在心里静静地说。父亲,这早已不是你为我安排的使命。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宿命。你未完成的事业,你付出的巨大牺牲,让我替你去完成吧。你失去的生命,让我代替你活下去。
陆望对着陆显郑重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他流着泪说道,“爹,父母恩深难报。往日种种猜疑愤恨,都是儿子的幼稚,理解不了你。今天,让儿子最后尽一次孝。”
陆显的眼眶湿润了,把陆望扶起来,说道,“望儿,你我不枉父子一场。有了你,我这一生知足了。”陆望动情地说道,“就算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我也不后悔在黑暗中,为了光明所做的一切。爹,你安心吧。”
家庙里的空气忽然安静下来。陆显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望儿,你转过身吧。爹要准备走了。”说完,他掏出一个白色的瓷瓶,笑着摇了摇。
见到那个白色瓷瓶,陆望的脸色惨白,深深地望了陆显一眼,拜了三拜,走到家庙的帐幔背后。
等了一会,只听“咚”的一声,是陆显重重地摔倒的声音,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而后又归于沉寂。
陆望掏出怀中的小酒壶,拔开瓶塞,猛灌一口烈酒,火辣的感觉从喉咙直冲头顶。他把小酒壶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这一刻,他泪流满面,任由眼泪流进火辣辣的喉咙里,痛苦地抿紧了嘴唇,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
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这一刻,又是一个新的开始。也许,他的余生都要为这个使命而奋斗,也许,他看不见曙光,也许,他会一直活在黑暗中。但是,父亲,这是我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做到。
陆望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帐幔,来到香案前。“七步倒”的毒性发作很快。陆显正倒在地上,衣服整整齐齐,脸色平静,怀里还抱着陆夫人的牌位,贴在自己的脸庞上。他的脸上还有一丝微笑,似乎做了一个美梦,终于找到了他的归宿。
父亲,你终于解脱了。陆望在心里幽幽叹道。能去与娘团聚,不再心力交瘁地维持着陆府,应该是他的夙愿吧。爹,娘,你们在那边都要好好的。我做完了该做的事,也会来和你们团聚。那时,我就能见到那个一直在梦中对我微笑的美丽母亲了吧。
陆望俯下身,轻轻地把牌位抽出来,仍旧放回香案下的暗格里。此时,他发现,陆显手中还拿着一封遗书。
遗书?父亲刚才并未提到啊!陆望有些惊讶,轻轻把那封遗书从父亲的手中抽出。
那是一张纸,显然是之前已经写好的。纸上只有四句话。陆望轻声念道,“天边一株杏,何人向阳栽?桃李会此意,他年望春风。”
他年望春风?陆望有些困惑,百思不得其解。父亲为什么留下这样一首语焉不详的诗?而之前,却并未对自己提起过。父亲向来心思缜密,不会无缘无故诗兴大发,写这样一首诗给自己。难道这其中有什么不可为外人知的密意?
不管它,暂时先收起来。想道这里,陆望把这封遗书小心翼翼地收起,放进自己的怀中。毕竟,这是父亲唯一留给自己的手迹了。也许有一天,自己会明白的。
陆望抱起父亲的遗体,一步步向外走去。厮杀声越来越近了,大概不用多久,叛军马上就会杀进来了。府内的家丁下人正在四处搜集棍棒武器,准备保卫尚书府。忽然见陆望抱着陆显的遗体走出来,都惊得呆了。
乳母李三娘正在收拾陆望的家什,见了陆望抱了陆显的遗体往外走,冲到老主人的遗体旁边,抱着嚎啕大哭。府内家人也一片凄楚,哭倒一片。
这时,陆宽大喝一声,“别哭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别误了大事。”说着,便一把接过陆显的遗体,自己大步流星地往西跨院走去。临去前,陆宽给了陆望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陆望会意,知道陆宽是父亲生前的心腹,掌管府内一应大小事务。自己以后要行事,必须得到陆宽的帮助和配合。陆宽,也是陆显留给自己的一个得力帮手。
父亲曾经郑重地对他说,陆宽是府内的老人,他的决定已经给陆宽透了风,只是未说透。如果事情发展到那一步,陆望把陆显的遗体献出来邀功,陆宽会明白是他的意思,会全力配合陆望。也就是说,陆宽,是陆望目前在陆府唯一可以信任的人。至于其他人,要由陆望自己去鉴别。今后的路,要靠陆望自己,一步步走了。
陆望便说道,“宽叔,召集府内所有家人,到西跨院集合,我有话要宣布。”
陆宽心下了然,老主人终于还是走出了那一步,由少主人接过这个府邸,完成未竞的使命。从今以后,自己要成为少主人的强力臂膀,帮助他走完剩下的路,就算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家人们听了这道命令,倒也手脚麻利地往西跨院赶去。李三娘泪眼婆娑地望着陆望,哽咽着说道,“少爷,这是怎么回事?老爷怎么就。。。”
陆望严厉地望了她一眼,也不回答,大步向西跨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