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陆望整理好自己的冠服,大步走出房门,登上去宫里的马车。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开来,堆在两旁。然而天空一片阴霾,又纷纷扬扬下起了细密的小雪。
不久之前,他也是沿着这条路,与父亲一起去宫里参加皇帝的寿诞宴。没想到,短短数月之后,已经天地变色,皇帝逃亡西蜀,父亲自杀殉国,自己要背负着一个弑父的恶名投降新皇,在这群豺狼虎豹中挣扎求生存。更重要的是,得到权力,实现自己的使命。
陆望拉紧了身上的袍子,眼光飘向车窗外的远方,不由得想起与刘义谦一起远去的关若飞。他马上就会知道我在新朝任职的消息了。他会怎么想呢?是愤怒,鄙夷,还是很沉默?已经管不得这许多了。不过,一想到自己会被一生的好兄弟所鄙夷唾弃,陆望心中还是像揪紧了一样。
还有朝云呢?大乱之前,朝云应该是从凉州到京都的路上。叛军进攻之后,路都断了,朝云会不会返回凉州呢?还是和他们一起去西蜀?
陆望甩了甩头,无奈地叹口气,竭力想把自己的思绪拉回到刘义豫的登基大典中来。
正在思虑间,马车停了下来。陆望下了车,看了一样红色的宫门,敛了敛容,大步踏了进去。
不一会儿,大殿中已经站满了文武官员。就在不久前,这之中的许多人就站在同一个大殿中,向刘义谦祝贺寿诞。而现在的新皇刘义豫,就是那祝寿的一员。当然,陆望自己也是。想想真是讽刺,亲兄弟轮流做皇帝,臣子还是换汤不换药。有些大臣的节操,连妓女都不如。
陆望站在队列中,举目四望,蓦地迎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那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恍如多年老友。李念真!他也穿着朝服,站在班次中,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也难怪!他现在是次辅李琉璃之子,在新朝中有个位置也是理所当然的。之前李念真来通风报信,陆望以为他大概不会投降刘义豫。不过,现在看来,李念真也有别的想法。
他是自己的同路人吗?陆望回应了他的眼神,也紧紧盯着李念真。这眼神里,有询问,有关切,有信任,更有担忧。如果语言在这世界上消失,每个人都能懂得对方的心思,也许这世界上就没有欺诈与背叛了。陆望有些不着边际地想道,但心里又随即为自己的这个妄念感到可笑。尔虞我诈是成人世界的常态,这块土地上,哪里容得下一片赤子之心呢!
随着太监一声拖得长长的高喊,刘义豫入朝了。赤月也随之一起登上殿上的台阶。在冗繁的仪式后,刘义豫正式戴上了那顶象征最高权力的皇冠,坐在金色的蟠龙宝座上,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笑容。赤月含笑坐在一旁的偏座中,看着自己一首扶持的大夏国皇帝。
殿下一片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似乎浑然忘了不久之前在这殿中上演的寿诞宴。健忘的大臣们脸上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容,不管这笑容是真,是假,亦或是心怀鬼胎。人人都做出一副普天同庆,与有荣焉的喜庆模样,似乎从此是海清河晏,万代江山了。
陆望偷眼望向李念真,他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笑容,也在回望着陆望。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又恢复了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
随后是官员们最期待的内容。刘义豫下令宣布新的朝廷大员名单。班次中的官员们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起了一阵骚动。虽然许多人已经事先知道了自己所能得到的封赏酬庸,但是今天要正式下旨,还是令人向往。
果不其然,正如事前所流传的那样,饶士诠与李琉璃入阁,分别为首辅与次辅。爱钱如命的前户部侍郎梅乾,这次终于在新朝升为户部尚书,顶替了李琉璃的位置。至于京都捕盗官柴朗,虽然因搜查陆府之事被刘义豫训斥过,但在给饶士铨等宠臣馈赠厚礼之后,还是如愿得到了刑部尚书的位置。
关乎命脉的兵部尚书还是落在了饶士诠之子饶弥午的头上,倒也不出人意料。因淑妃之事与旧皇刘义谦有嫌隙的皇叔刘义恒,这次倒向了刘义豫,则被任命为工部尚书。之前传言激烈争夺吏部尚书之位的郑国成与焦伟,最终由曾任魏王府掌教的郑国成胜出。毕竟,郑国成与刘义豫的渊源更深一些,女儿又是刘义豫的一个妃子,这层身份也是一个重要的砝码。
不过,作为刘义豫亲信,焦伟也得到了御史令的位置,倒也不让人意外。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是,礼部尚书居然落入了编修馆的宗立文之手。有心人士细细一想,定是宗立文在登基大典前献的有预言意味的“豫则立”的奇石发挥了大作用,助他登上礼部尚书之位。倒是有不少人悔青了肠子,没有快他一步,事先行动。
被刘义豫拉拢的上官无妄,身为前朝的上柱国,被刘义豫封为护国将军,但也是位居在他昔日的手下败将--达勒之下。上官无妄阴沉着一张脸,在官员中显得有些特出,达勒心中一股快意油然而生。
至于陆望,先前弑父投降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这次被封为文渊阁大学士,倒也符合陆家一贯的身份。只是不少人在心里想道,什么陆家玉山,也不过如此。
作为李琉璃之子的李念真,这次也得到了一个户部侍郎的职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李公子平日以风流公子自居,这次也是仗着他父亲入阁为次辅,鸡犬升天,年纪轻轻就位居权柄很重的户部侍郎之位,显然是李琉璃在为他铺路,预备以后接李琉璃的班了。
不过,这一大班夏国官员之中,也掺杂了一些狄人官员,不过人数不多。一方面是狄人主要以军队为主,部族尚武,本来就没有什么文官。另一方面,也是狄人的风俗与夏国有很大不同,也不熟悉夏国的政情和事务,如果撇开夏人官员,大量任命不通政务的狄人官员,恐怕会引起极大混乱,令政局不稳。
因此,在通盘考虑后,赤月决定以夏国文官为主,自己任监国总揽最后决策权,让达勒任大司马大将军总揽军权,达到控制夏国的目的。不过,狄人的地位却是被大大抬高了。赤月在朝中宣布,狄人为一等人,夏国归顺的官员为二等人,其他夏国百姓为三等人。她的野心,是要以分而治之的手法,把整个夏国收入囊中。
陆望听着这三等人的划分,恨得咬牙切齿,心里像被插入一把锋利的刀子。按照这个划分,自己是“二等人”了,连这个所谓的皇帝刘义豫,也不过是个“二等人”的头领而已罢了。陆望在心中暗暗骂道,去你的“一等人”,总有一天,你们都要为今日的一切加之于夏人的血泪和屈辱付出代价,乖乖地滚回你们来的地方。
再看看班次中的大部分官员,虽然面有惭色,但是一想到自己已经有高官厚禄,倒也不以为意了。正如圈养的肥胖的羊群,只要有眼前的几棵青草吃,也顾不得同伴是否会被拖去屠宰,只要自己能苟且过活,被人驯养也甘之如饴,也看不见自己也有待屠宰的一天。
冗长的典礼结束后,官员们一齐谢恩,三三两两的离开了大殿。饶士诠和李琉璃率先而出,饶弥午趾高气昂地跟在后头,李念真虽然也是公子,倒谦逊许多,深深地看了陆望一眼,不疾不徐地跟着李琉璃离去。
上官无妄脚步沉稳地向殿外走去,身边仍然有大批武将追随。他经过陆望身边时,冷冷地哼了一声,重重地说了一声,“寡廉鲜耻!”这一声让正在离去的官员们侧目而视,纷纷看着陆望。
走在旁边的刘义恒向陆望拱拱手,带着抱歉的眼神说道,“陆学士。”陆望脸色平静地回礼,说道,“无妨。”刘义恒点点头,也匆匆离去。
宗立文听见上官无妄出言侮辱陆望,却如聋子一般充耳不闻,看也不看陆望一眼,高高地昂着头,挺直腰板,抬腿迈出殿门外。
走在后头的梅乾拖着圆圆的身躯,快步赶了上来,走近陆望,笑得见牙不见眼,眼睛眯成一条缝,说道,“陆学士,你可是皇上很看重的人呢,以后还要多帮衬着我呢。有些粗人只会上马打打仗,嘴巴也不干净,陆学士只当他放了个屁。”
之前在陆府吃了亏的柴朗见陆望受了上官无妄的折辱,也一步并作三步,挨近陆望,谄媚地说道,“陆学士是大人心宽,不会把这种武夫放在眼里。皇上也不过是用用他,他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您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早晚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陆望知道柴朗以前做京城捕盗官时,曾因敲诈军士,被上官无妄责罚,因此一直对他怀恨在心。这次见上官无妄出言羞辱,便觉得是个好时机,趁机挑事,让陆望与上官无妄对着干,好给柴朗出出折扣恶气。这种小人无时无刻不是在想着害人,只要碍着他的都想咬一口。陆望心内极为厌弃,脸上也只是淡淡的,说道,“多谢提醒了。”
在正午的阳光中走向宫外,那红墙格外刺眼。曾经与父亲一起走过这深宫,却只能一个人回来了。陆望深深地吸一口气,远处起伏的山峦在天际画出温柔的曲线,在一片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自己的家,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