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蜀的气候格外闷湿。韦朝云在范元吉府中的后花园中焦虑地踱着步,时而望着一池湖水发怔。短短几个月间,她从地狱到天堂,又从天堂跌落到地狱。
当初得知陆望从青旻山回京都,韦朝云的心都要从胸口跳出来了。关若飞带来的口信,陆望同意见她,她更是快乐地要飞起来了。从凉州拼命地向京都赶,只为了早日见到心上人。至今未嫁的朝云随母亲回凉州后,面对踏破门槛的追求者就算不肯松口,任母亲苦口婆心地劝告,也无济于事。
陆望留在青旻山做山野村夫,一度让朝云心如死灰。她也暗暗下定决心,如果陆望一辈子不下山,不肯接受她,她就一辈子不嫁,也老死在凉州。没想到上天垂怜,让她等来了陆望下山的消息。想到能见到日思夜想的人,凉州到京都的道路显得那么漫长。
然而,就在她以为一度接近天堂的时候,一个变故又把她从云端打下。刘义豫反了!他带着狄人的军队攻打京都,刘义谦却带着一帮近臣逃亡西蜀,弃守京都。而她的心上人,那个被称为陆家玉山的京城第一才子,却杀了他的父亲吏部尚书陆显,投降了!
从京都传来的消息简直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陆望居然弑父投降!是那个温润如云、果敢坚决的陆望吗?是那个清介脱俗、藐视富贵的陆望吗?朝云的世界几乎要崩塌了。谁来告诉她,这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梦?然而,被阻滞在凉州去京都的道路上的朝云,等来的却是与刘允中会合的关若飞。
关若飞带来的消息更让朝云顷刻之间跌入了地狱。若飞亲口说,陆望拒绝与他同去西蜀,反而要留在京都。他献出了父亲,投降狄人。若飞被陆望挟持着,被逼离开了陆府。失望又心痛透顶的关若飞一脸憔悴灰败,劝朝云忘了陆望,一同前去西蜀。
昏昏沉沉的韦朝云随着范元吉一同前去西蜀避难。然而,在西蜀的范宅,她坐立难安。只要一闭上眼睛,陆望的脸就仿佛出现在眼前,带着倔强与忍耐,在京都的战火中若隐若现。陆望的投敌就像一根刺,在她心里拔不去。
不行!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韦朝云咬着自己的下唇,印下了鲜明的齿印。她看着那一池碧水,心里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去找到陆望,当面问个清楚。
万一陆望是另有隐情,她就把陆望带回西蜀,说什么也不让他再离开自己了。如果陆望真的杀父投敌,她就亲手杀了他,再自杀。她心中的那个陆望如果不在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心念已决,韦朝云便跺跺脚,往平静的水面扔了个小石子,看着湖面现出了一圈圈涟漪。此去前途如何,自己到底能不能活着回来,或者能否带着陆望回来?这一切都是未知数,就像这沉入湖底的小石子一样,投向了幽深未知的水下。
朝云在心里暗暗谋划此去京都的路线,心里也正踌躇,要不要把自己要去京都找陆望的事告诉舅舅范元吉。如果直说,范元吉大概不会让自己独自前去。而自己那时,恐怕还会被范元吉看管起来,不准私自行动。看来,不如不辞而别,留封书信给伯父,他应该会谅解了。
正在思绪万千之时,朝云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自由习武,比一般女子又多几分洒脱。听觉灵敏的她听到这脚步声似乎来得急切,便一闪身,躲进园中一座高大的假山背后,隐身在此。
几个侍女正急匆匆地穿过园子,手上托着几个红木托盘,放着瓜果点心等物。一个走在后面的侍女一边喘气,一边抱怨道,“哎哟,真是的,为什么不让我们走正堂,要绕道后花园去送这些呢?”
为首的那个侍女警惕地停下脚步,回头看看四周,见无外人,便用手指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呵斥道,“小声点。老爷就算不想让小姐看到,才让我们避开正堂,从后花园送的。”
那个抱怨的侍女还在那里咕咕囔囔,“来的关若飞少爷,还有上官无咎将军都是经常来往的。往常他们来,小姐也常见着,怎么这次要防得这么紧呢?”那个为首的侍女不耐烦地说道,“就你嘴碎。老爷肯定有老爷的道理的。”于是一行人又匆忙而去。
朝云知道她们口中所说的小姐就是指自己。只是听她们的口气,似乎今天关若飞与上官无咎等人来府里,舅舅范云吉特意要避开自己,不让自己知道。如果知道了,以韦朝云的洒脱性情,定然会见一见。这倒让朝云心里大大的起疑。舅舅在防着自己什么呢?
疑心一起,朝云便放轻脚步,悄悄地跟在这几个侍女后面。以朝云的功夫,应付这几个家中的侍女毫无问题。她们丝毫没有察觉倒背后有人跟随,而且正是那个她们要避开的人盯上了她们。
朝云跟着她们一路穿来绕去,拐进了一个偏院。侍女们在一个小房间外通报后,便捧着托盘鱼贯而入。不久,她们又捧着空托盘急匆匆地走了。朝云举目四望,这个偏院她倒是很少来过,看起来也人迹罕至。伯父把他们召集到这样一个地方干什么呢?
她蹑手蹑脚地摸到墙根下,悄悄贴近那个小房间。凭着以前学过的夜行功夫,她贴着窗户,偷偷点破了窗纸,往里头瞧去。对着窗户坐着的,赫然就算自己的舅舅范元吉。靠墙一溜坐着关若飞、上官无咎,窗旁还坐着一位老者,朝云没有看清他的面容。
朝云知道,迁西蜀以来,关若飞的父亲关山便一直负责二殿下刘允中的亲军保卫,寸步不离,因此关若飞便担起了家族中的大部分担子,参与谋事。而自己的舅舅范元吉与御史大夫赵合章,更是刘允中的主要谋臣。
上官无咎虽然是背国投敌的上官无妄的弟弟,但是兄弟两道不同不相为谋。上官无咎是刘允中的坚定拥护者,而以前持中立态度的上官无妄却因丧子之痛意外地投向了刘义豫。
这几个人都到了,看来,今天是有大事商量啊。但是,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朝云心中正是疑云重重,只听得坐在窗下的那个老者说道,“范大人,此事关系重大,能让我知道,老朽十分感激。只是,能不能再慎重一些?”
这个声音朝云非常熟悉,正是御史大夫赵合章,他也正是陆望的外祖父。陆望的母亲陆夫人出阁前是赵合章的养女,只是陆望的母亲早年去世,因此陆望与外祖父也感情深厚。
听说,现在的陆望正住在京都赵合章的旧宅里,陆府的老宅也已经封存了,只有几个老仆人在那儿守着,成为一座荒园。一想到陆望,朝云的眼中又差点滚下泪来。
这时,坐在赵合章对面的关若飞面色沉痛,开口说道,“范大人,我也不愿意走到这一步。陆望是我多年的老友,我一直把他当成过命的兄弟。只是,没想到他。。。唉!”关若飞重重地叹一口气,在大腿上连拍了以下,无力地垂下头。
旁边的上官无咎眉如蚕豆,短小精悍,更衬托得眼神锐利,如刀锋般慑人。他抿着薄薄的嘴唇,说道,“赵大人,若飞,我知道你们都与陆望关系非浅。就是我,当初对他也是寄予厚望的。没想到人情如纸薄,这么个贵公子也能干出这样的事来。事到如今,我们也是不得已。”
朝云心里“咯噔”一声,心跳如擂鼓,暗想道,难道今天的这个密会与陆望有关?如果是因为这样,伯父要瞒着我,倒也说得过去。我如果见了他们,一定看得出端倪,想办法打探出来。看来,伯父不想让我知道这个密会的内容。
这时,坐在正中的范元吉终于开口说道,“我与你们的心情一样。陆望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甚至,早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外甥女婿。”朝云面上一阵潮红,心里又是一阵难过涌上来,又苦又甜,不禁默默流下泪来。
尝到嘴里泪水的咸味,她连忙赶紧收敛心神,贴着窗下听了起来。范元吉接着说道,“只是,此次是刘义谦直接下的令,崔氏兄妹又在一旁撺掇。二殿下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差事争了过来,让我们自己人去办。”
作为刘允中的班底,他们私下密谈,已经完全不顾及名义上的皇帝刘义谦,而直呼其名了。关若飞愤愤地说道,“陆望揭穿西蜀密谍这件事还没有查清楚,刘义谦为什么下这样的命令,真是昏庸。听说那个自称刘义谦使者的密谍拿着刘义谦的玉扳指,向陆望接头,想呈递一封据说是刘义谦写的密信。结果陆望把他揭穿,让刘义豫捉拿了这个密谍,处置掉了。”
上官无咎托着下巴,说道,“刘义谦说他根本没有派什么所谓的西蜀密谍与陆望接触,一切都是陆望自导自演,想在刘义豫那里抬高身价。他还说陆望派人偷了他的玉扳指,做这场戏蒙骗刘义豫。这玉扳指是刘义谦的随身之物,陆望怎么能随随便便偷的了呢?再说那个密谍,疑点更多。这件事水很深呢。”
关若飞问道,“会不会是刘义谦自己派了密谍,但是事情被拆穿,行动失败,便矢口否认,借以保全面子呢?”赵合章说道,“我们的线人还没有查到相关的证据能说明刘义谦派过密谍接触陆望。这事现在不好说。不过刘义谦是大发雷霆,认为陆望故意导演了这场戏,让他大失面子。”
范元吉叹道,“所以他就要下令刺杀陆望,彻底除掉他。”刺杀?朝云头上像响起了一个惊雷,内心震动不已。难怪舅舅要瞒着他,原来他们要商量的事,是要刺杀陆望!一想到那个昏庸无能的罪魁祸首刘义谦,朝云就愤恨不已。这次他居然要下令刺杀自己的心上人陆望,更是让朝云咬牙切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