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的福利院院长已经退休,不过,还是让他们去现在福利院暂时安置孩子的学校碰面。
老院长两鬓已经花白,戴着老花镜,面相是很和蔼慈祥的老太太。
一看见林默和闻山,还没介绍彼此,就已经先开口夸赞道:“啊,还是两个很帅的小伙子,进来坐吧。”
想来是福利院机构的孩子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素大多都自卑内向,所以院长习惯性地夸奖鼓励。
林默对这类夸奖向来有些微妙的尴尬。
闻山倒是神色如常,笑着上前扶着老院长进屋。
林默微微怔愣,忽然想起闻山也在福利院待过三年。
他开口向老院长介绍了一下情况,拿出照片和手机里的信息,“李莎莎,这个人是不是曾经很长时间待在你们福利院里?”
老院长扶了扶眼镜,仔细看着照片,“李莎莎,我印象中没有孩子叫这个名。但是看这照片好像有点眼熟。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了。文昌,你找找这个当年的档案。”
林默把带来的李莎莎的信息递给档案管理员,“她以前应该是叫杨小梅。”
“杨小梅,小梅……哦,应该是那孩子,我记得她。”老院长神思似乎恍惚了一下,“她啊,是自己来的福利院,具体哪一年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冬天,下着大雪。”
那时候的乡镇道路还是泥路,坑坑洼洼的。
路两边的树被车子带起的灰尘泥土都弄得脏兮兮的,下雪后,树梢白了一片,底下的树干还是灰不溜秋的,总之,看着破败糟心极了。
除了几个孩子想打雪仗出来在街上跑,没谁愿意在这么冷的天出来溜达。
那时候福利院的员工并不多,资金也不多,吃穿取暖都有些捉襟见肘,但孩子们还是很喜欢冬天的,冻得脸颊耳朵通红也想玩雪。
因为外面正对着的就是马路,货车常从这儿过,于是院长把铁门关着,只让他们在院里玩儿。
出来取煤添火时,忽然就看见铁门外站着一个孩子。
院里打雪仗的小孩扔雪团不注意扔在了她的身上,见院长过来纷纷停下乖乖站好,抬头眼巴巴又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门外。
那个孩子身上挂着一件t恤,松松垮垮的,颜色泛黄,大小尺寸也不对,下身穿着的裤子却短到小腿肚,不规则的裤脚喇出许多细碎的线头,一绺一绺的。
露出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头发也乱糟糟的,但是梳了一个辫子歪在脑侧,虽然依旧乱糟糟的。
和这所有的一切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她身上还披着一件大衣,男士的,黑色的毛呢大衣,衣服对于她来说太长太大,她害怕衣摆拖在泥坑里弄脏,于是两只小手一直提溜紧攥着大衣两侧的衣摆。
她停在福利院门口,眼神很冷,带着一丝怯怯的神色望着站在福利院里的孩子和院长。
她身上披了一件一看就很昂贵的大衣,脚却是光着的,沾满泥泞。
院长醒过神来,慌忙打开铁门,四处张望是不是有人把这孩子送过来的,可是什么也没看见,街上除了几个孩子没有行人,也没有一辆可疑的车子。
院长拢紧她身上的衣服,满眼心疼地把她抱进了福利院里。
“那孩子啊,好像不会哭。”她抚摸着照片,“不会哭怎么行呢?”受了那么多伤,遭遇到别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如果连哭都不会了,那人的心理怕是要出大问题了。
林默捕捉到这关键的一点,“您是说她来的时候身上披着一件男士的黑色毛呢大衣,后来那个人找到了吗?或者来看过她吗?”
院长微微摇头,“没有。我当时也问过她,是谁给她披的这件衣服,她不说话。后来的时间里也没有人来看过或者是问过她。但是那件大衣对她来说应该还是挺重要的,大冬天的非要把那件衣服洗干净,一直就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她的枕头边。”
这时,档案员从一堆文件里找出当年收养的记录。
纸张已经泛黄,对照着林默给出的信息找到李莎莎的那张。
闻山翻看着其他小孩的信息记录,凑着脑袋过去看了一下李莎莎的档案,“咦,院长,你挺喜欢这小姑娘啊,什么东西她都多一份。”
院长站了起来,拿着资料看了看,“哦,不是的,在福利院工作,虽然人心都是偏的,可能喜欢这个孩子多一点,对另一个孩子关注少一点,但在分发东西上还是会尽可能地公平公正。”
“只是,这个孩子,也很奇怪,不管是哪个企业哪个机构资助福利院钱财物品,都会给这个孩子多留出一份。”
所以这么多年,她才对这个人印象这么深刻。
闻山问:“那会不会是她什么人在单独关照她?”
“我当年也这么想,可要是她什么人,为什么不把她带在身边要送到福利院来呢?”院长走到窗边坐下。
“但是也真的没人来看过她,单独留给她的那一份也不是什么大的贵重的东西,文具盒、鞋、衣服或者就是个布娃娃,不过,这对孩子来说已经是优于别人的一份大礼了。”
“她没满十八岁就出去了?”林默将档案信息拍进手机里。
“对,16岁的时候就去读卫校,再也没回福利院。虽然不知道是谁一直在关照她,但她出去我们也是不担心的,因为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有人在给她缴各种学杂费。”
“这么多年,她对那个给她衣服的人一点都没提吗?”
林默直觉那个给李莎莎衣服的人一定也是多年给她资助的人,然而院长微微摇头,“没提过。”她看着突然来找她的便衣警察,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问,“这孩子现在是出什么状况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院长这么问,林默竟下意识地看向闻山。
看得闻山一脸无辜,“看我干什么?我可不知道她出什么状况了?”
林默转头看向院长,“她现在确实有些问题,我们不方便透露。”他拿手机翻找出一张照片,“您看看,这个人有没有出现过在福利院附近?”
院长看了半晌,“没印象,不认识。文昌,你来看看,你见过这个人吗?”
档案员也摇头,“没见过。”
林默收起手机,“麻烦你帮忙把她的信息档案给我复印一份,谢谢。”
档案员说道:“好。”
林默转头,闻山已经不在房间里,从窗外望去,他和几个小孩站在外面的石墩上,正在比谁折的纸飞机飞得更远。
发梢没有再遮住他的眉眼,直挺的鼻梁不在潦草中深邃得有些阴郁,嘴唇勾起的笑也没有这样那样的别的意味,只是单纯地笑着,整个人干净纯粹肆意起来。
他朝飞机头哈了一口气,然后挥手将它掷向风中。
纸飞机能飞多高?或许取决于纸张的轻薄厚度,或许取决于折的时候的技巧,又或者是伸手掷出去时的力气和角度,或者还有风、空气的湿度、障碍物等等因素。
但闻山说,纸飞机的引擎就是在起飞之前哈的那一口气。
林默觉得他简直是在胡说八道。
因为无论哈的那口气如何,他折的纸飞机永远没有闻山折的飞得高飞得远。
林默定定地看着他,却开口问院长,“福利院的孩子,我是说那些经历过很大创伤的人如果没有好好疗愈过,会不会真的变得很古怪?”
这句话真是问得有些痴了。
院长轻笑道:“福利院的孩子十之八九都很古怪,因为他们比正常孩子至少多了一个创伤——被抛弃。因人而异,古怪有轻有重,有些古怪保留着也没什么不好,有些古怪就有点让人觉得沉重。”
“这种沉重倒不是只是说他们在面对这个世界时会给别人造成什么困扰,而是他们心里背负的有一天可能会压垮他们。”
老人慈蔼的嗓音不疾不徐,桌边的水杯缓缓地冒着热气,复印机在工作着响起纸张出来的声音,窗外的人笑着闹着。
林默问:“可以卸下来吗?”
这句话比刚才那句问得更痴,院长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那个显眼的人。
她叹道:“很难,一个人背负那么多东西那么多年不是一天两天说卸就卸下来的。得他自己使劲,也得别人帮他使劲。但也不是不可以做到,只是得需要足够的时间,足够的耐心,足够的信任,还有足够的爱。”
林默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再问别的什么。
闻山所有的经历对他而言还只是公安系统档案里那些平直客观的,简短的线性叙述,可时间缝隙里的那些细节、感受他从来没有去查问过。
十六年前0612那天他的遭遇他的感受。
三年福利院生活,还有后来的那么多那么多的一个人的生活经历工作经历,他都没问。
他没法问,不敢问,不能问,也绝不允许自己去问。
他看着窗外的闻山,又好像窥见了往昔岁月的一角。
档案员把资料递过来,林默收好,低声说道:“谢谢。”
他抬脚走到外面,还未说什么,闻山已经向那群孩子告别,转身朝他奔来,“完活了?接下来去哪儿?”
林默看着他,回答:“碧水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