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垣隐没在黑暗之中,良久才开口问道:“南阳布局如何?若是本王这时候起事…”
阿桑猛地抬头,郑重道:“主子,国师的人已经清除完全,少数几个反过来成为我们的眼线。女王陛下本就有些让位于主子…”
阿桑和阿钊不同,阿钊是从小陪着顾垣长大的,是认定顾垣为主子的死士。阿桑却是南阳女王亲自给顾垣准备的,从小精心雕琢,等顾垣十三岁之际交给顾垣的。
因此,阿桑更懂得南阳女王的心思。
这位女王陛下从来没有为帝的心思,她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纵然底下皇子皇女争斗不住,何尝不是抱着早日解脱的心思。
但众多皇子皇女之中,只有顾垣是她亲手带大的,感情不同凡响,若非身上特殊的两国王爷血脉注定无法登基作为迷惑,这位备受宠爱的王爷不是夭折就是被弄残了。
顾垣沉默了片刻:“再等等…”
等三杀宫完全成为他的,等…背后之人露出尾巴来。
阿桑低头不敢开口。
一碗热腾腾的黑色药汤出现在夏侯妙妙面前,黑色不见底,好似无穷无尽一般,夏侯妙妙忍不住舌苔发苦:“啊垣,太烫了,不如等一下喝?”
顾垣沉着脸,按着她的肩头:“必须趁热喝,否则药性散开了你还得再喝一次。”
夏侯妙妙犹豫了,啊垣多次说过,若是有了孩子,一定会第一时间除了他,免得留在人世间受苦受难。如今,她有了身孕,转头啊垣就给她一碗药汤,这叫她不得不多想。
第一次懊恼自己没有学一学医术,不求出神入化,好歹能够分辨安胎药和流产汤就行。
顾垣似乎知道她心中的想法,忍着心口的酸疼,诱哄道:“别怕,一点都不苦,看着滚烫滚烫,其实一点也不烫口,不信你试试看。我不会害你的,妙妙…”
最后竟然带着几分请求。
是的,刚发现妙妙身怀有孕,说不兴奋是骗人的,可是他很快发现,自己体内藏在十八年的蛊虫已经转移。
现实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仿佛看到自己的孩子拼命挣扎着想要活下去,又拼命的嘶吼质问:“明知道我未来受苦受难,为何不一生下来就掐死我!”
孩子,也会怨恨。
如同一开始的顾垣,明知道会痛苦一生,又要眼睁睁看着他自生自灭,父亲母亲为何这般残忍?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夏侯妙妙瞳孔一缩,果然,顾垣不想要这个孩子。
这碗药汤,正是堕胎药。
加之刚刚解除的婚约,夏侯妙妙很难不去想当中的关联牵扯:“顾垣…”
本想问问顾垣心里有没有她,问一问还想不想娶她。突然觉得没意思,两人的相识起于一场算计一场阴谋,他想要她的血除去蛊虫。
也许蛊虫已经顺利脱离?而他不想留着这么个‘孽种’?
罢了,他也救了她不是么?
扯平了!
深吸一口气:“我喝。”
顾垣心尖一颤,呼吸凝滞,蛊虫祸患无穷,这个恶人,他不得不担起来。
夏侯妙妙从小病痛缠身,这两年的确好了很多,但她的体温比常人偏低,身子骨并没有完全康复,这会儿大口灌下苦涩入骨的药汤,发作时还是痛苦得想要自杀。
那种灵魂从肉体剥离的疼痛刻入骨髓。
她咬着牙,满头大汗,疼得满地打滚也不曾呼喊一声,她闭着眼睛,由始至终,不去看抱着她瑟瑟发抖的人一眼。
顾垣双目赤红,全身颤抖也不敢松了人。
身上一阵阵滚烫的濡湿,好似淌进心窝一般,凌迟心肺,吞噬骨血。
一只不大的银白色虫子顺着血液落在地上,挣扎着发出尖锐叫声,颤抖两下,竟然灰飞烟灭。
顾垣看着这只化成灰的虫子,双眼蹦出可怕的红血丝。
怀里的人已经不动了,呼吸沉沉,全身湿透滚烫,不知是鲜血的烫还是汗水的烫。
两行情泪滚落,顾垣无声恫哭。
某处,一双格外清亮的眼眸宛若雨后晴空,它动了动,闪过一抹压抑:“若是她还在,绝对不容许流掉孩子,哪怕孩子再苦再难,她也会陪着孩子受苦受难,而不是放弃…”
白皙而细腻的手指挑着灯丝,等待灯火更添三分光亮,那手指却是动手掐灭。
“明明是同一个地方的人,为何性子天差地别?”
男子声音飘忽不定。
天明,夏侯妙妙醒来就看到坐在床边的安杰,这小子也不知道和谁打架了,白净的脸上伤痕累累,正歪着头打盹儿。
夏侯妙妙一动,安杰就睁开了眼睛,眼中凌厉凶猛的光芒乍然迸裂,触及身边的人,所有情绪换成心疼,“你这个死女子,到底知不知道保护自己,这么折腾,早晚短命!”
夏侯妙妙眨了眨眼,勾唇一笑:“你哭了?”
安杰愣了下,随即抹了一把脸,嘀咕道:“都急死了还不容许我哭几声发泄一下么?”
夏侯妙妙沉默不语。
安杰叹一口气:“孩子没了也就没了,反正你还小,不适合生孩子。不是我说你,妙二,早告诉你靖北王不是良配,你看,这刚怀孕就给流掉了,皇上那边我是听说了,赐婚圣旨被废,新的赐婚圣旨很快会下来。曾经你多么风光无限,现在就有多么狼狈不堪。那个男人管你去死,流掉孩子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夏侯妙妙皱了皱眉,身体被小心清理过,但一动身下就蜂蛹流出热流出来,很是痛苦,她不得不聚精会神,转移灵气修复身体。
安杰继续道:“不过没有孩子也好,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无媒苟合生下的孩子终究名不正言不顺,留下也是受苦。”
安杰突然压下声音,“我已经和潘叔叔说好了,晚上带人把你偷出来,天高任鸟飞,你从来不适合呆在后院里。”
夏侯妙妙依旧没有开口,安杰哽咽了片刻,摸了摸她面色苍白得脸颊:“忘了他吧。”
顾垣立在门口,将安杰的话一字不漏的听进去,忍不住捏紧拳头,指尖划破手掌,鲜血淋漓。
妙妙,恨他的吧?
安杰刚离开,安静和荣芳紧随而至,本等着妙妙给她们下帖子叙叙旧,没想到不过几日的功夫,妙妙却是另一番境遇。
“妙姐姐……”安静看到面色惨白如鬼的人,忍不住低喃一句,眼泪旋即掉了下来。
她半趴在床榻边,很快哭红了眼睛:“疼不疼?”
她是不知道夏侯妙妙流产了,但她懂得看脸色,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散不去,显然就是重伤。
夏侯妙妙笑着摇头:“你们怎么过来了?芳芳不合适在这里。”
相比安静的懵懂,荣芳已经在后院立足,见过的比安静要多得多,观房门紧闭,气流浑浊,她心里便有了猜测。顾虑于自己身怀有孕,血气冲撞了对孩子不好,她始终站在床榻一段距离,看着夏侯妙妙的眼神带着心疼,皱了皱眉:“妙妙,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夏侯妙妙笑了下:“听天由命。”
荣芳也哭了,甚至忍不住想到,早知道会是这个下场,还不如嫁给她哥哥好了,哥哥虽然风流,但有她看着,好歹有一个容身之地。
外面是怎么传妙妙的?
一个庶女也敢惦肖想王妃的位置,这下好了,终于是鸡飞蛋打了。
“什么听天由命?”荣芳瞪了她一眼,“你躺在这里半死不活,可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早前听说王府以庶乱嫡的事,我还替你高兴来着,终于可以讨回属于你的,可是没多久就被人压住,殿下说这是有皇上的手笔。紧接着就是解除婚约,妙妙,你长在淮西府,身份本就受人诟病,嫡出身份被揭穿又被压住,婚约紧接着解除,妙妙,你……”
宫里的皇妃娘娘已经多次暗示警告她不许和妙妙来往,可是她始终记得妙妙的救命之恩,若是可以,她定然会伸手拉一把。
“外面那些人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整日闲着没事说人是非,长舌妇!”安静恨恨的咒骂一句。
夏侯妙妙笑了一下:“放心便是,我心里有打算。芳芳你成亲我也没到场实在是抱歉,静静你马上就要说亲,同我一个声名狼藉的人掺和在一起终究不合适……”
荣芳皱眉摇头,安静急急开口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不要我们了么?我才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
夏侯妙妙笑而不语,眸光闪过丝丝温暖。
荣芳身怀有孕,外面等候的丫鬟嬷嬷不可能叫她待的过久,安静未嫁之身,荣芳习惯给予几分照顾,两人和夏侯妙妙说了一会话,留下几箱子药材和布匹便各自打道回府。
灵气修复受伤的身体,止不住流淌的血液总算止住,夏侯妙妙闭目养神。
顾垣悄悄走进来,掀了被子躺在她身边,小心试探着她的脉搏,无声叹一口气,他知道妙妙没有睡觉,小心搂着她低声道:“顾垣若是对不起你,将断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
屏气凝神,没等到怀里人的回复,顾垣心口止不住抽疼。
老实说,两辈子第一个孩子,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她知道有了孩子之后,忍不住幻想小小一团看护着长大成人,留着她的血,属于她的孩子。
在她身体里待不带两个月就不见了,她心疼呀!
可到底没生过孩子,流产也似来一场旷久的大姨妈,一样疼得满头大汗,倒是没有孩子上身的感觉。
看不到的,感情能有多浓烈?
最多叹息一声,然后就没有然后呢。
夏侯妙妙经历众叛亲离,经历惨烈末世,她的心中,任何人都没有自己这条小命来得尊贵,只要自己不死,其他的都是虚的。
可她不想理顾垣,一是失血过多没力气,二是叫顾垣心中谨记,刻入骨髓,他的第一个孩子已经没了。
孩子流掉那一瞬间,她能感觉到顾垣的痛苦,认识一年多的人,外人口中拒人千里之外的人,手握重权的两国王爷,竟然暗自哭泣。
很奇妙的感觉,她自己都不哭的,他却哭了。
子时刚过,顾垣被敲门声引出去,阿桑低声道:“主子,三杀宫遇袭,抓住两个刺客,另外,景辰良带着十四公子进京,欲上书求娶姑娘!”
顾垣眼眸杀意一闪而过:“还有谁?”
“荣世子,国公府几代留下来的一纸空白圣旨被他拿在手中,国公爷没有反对。卫可期,‘财神’以千万万两白银为聘,求娶姑娘。”
景辰良和卫可期都不是天明朝的人,因此求娶当朝王爷之女都必须上书,得到天明皇帝允可,才能正式下聘。
顾垣止不住颤抖起来,冷冷一笑:“他们休想!随我进宫去,两个刺客直接打死不论,让阿钊守着妙妙,想来我前脚刚离开王府,后脚银月楼的人就会闯进来,告诉阿钊,留不住妙妙,本王就杀了他!”
阿桑低下头,掩饰晦涩的眼神。
果然,顾垣刚离开不久,以安杰和风月为首的银月楼众人就闯进来,风雅擅毒,放倒了大半个王府的人,径直闯进内院。
阿钊看了一眼前方带路的风雅,木着脸道:“诸位,姑娘留在王府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
“简直荒谬!”风月冷笑:“所谓最好的结果就是看着顾垣娶别人而妙妙给人为妾?顾垣没那个脸!”
阿钊木着脸:“主子不会娶姑娘之外的人。”
“这位小兄弟,烦请让开,以你一人之力,断然拦不住我们许多人。”潘掌柜也来了,肃着一张脸凝视阿钊:“我家少主今日必然要回家,他日如何自然会有少主做主,未免伤了和气,还请小兄弟放行才是。”
风霜犹豫了下:“王爷已经害姑娘至此,并且很快要迎娶他人,为何就不能放了姑娘?”
“和他说这么许多做什么?不让开直接杀了!和顾垣一样讨人厌!”安杰冷哼一声,低斥一声,率先出手。
冰冷的长剑直逼阿钊面门,新仇旧恨,安杰早就想杀了阿钊!
阿钊身形一动,直接让开了位置:“姑娘,主子说了,若是叫银月楼众人带走你,阿钊就要以死谢罪,请姑娘怜悯,救阿钊一救!”
“卑鄙无耻!”风月拧着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狠狠唾骂一句,姑娘这人护短惯了,谁知道这么久的相处有没有将这个阿钊放入自己人行列中?
步伐一动,宛若凝聚浓烈罡风的拳头重重打了过去。
阿钊只是躲避不还手,再一次大喊嚷道:“姑娘救命!”
风月与安杰相视一眼,一左一右围攻阿钊,对一人阿钊游刃有余,对两人阿钊却有些心有余力不足,再不能只守不攻,狼狈躲闪之际被打了好几下。
风霜木着脸:“……”
早知道阿钊又傻又呆,该习惯才是。
风雅嘴角抽了抽:“潘叔叔、风霜,你们后退避开风向。”
潘掌柜连忙伸手将风霜抓着往后退。
阿钊:“……”
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臂,阿钊咬着牙:“姑娘!阿钊来世再伺候姑娘!”
“够了!”
风月、安杰头皮一麻,双双顿住攻势:“……”
妈蛋!气死了!
阿钊松一口气,十分果断往地下一坐,赌赢了。
夏侯妙妙包裹得严严实实走出来,看着凌乱的一幕,“阿钊,跟我走吧。”
阿钊愣了下:“……阿钊是主子的死士。”不能离开主子。
“你家主子让你和我同生共死,你家主子很早之前就让你听我的!”夏侯妙妙笑道。
阿钊,阿钊歪着头:“你会离开主子么?”
夏侯妙妙唇角一压:“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