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总有很多无奈何
就比如一国嫡帝姬险些惨死宫廷,比如王侯公子流落风尘
殷颂看着殷昊,其实并不如何厌恶他的心机深重
如果可以,谁不想永远衿傲清高、不涉世事
她有霍劭为她保驾护航,有前世三十年的经验学识为底气,有一颗荣辱兴衰、喜怒哀乐都尝过之后的、足够成熟而包容的心胸;所以她能走到如今这位置
可他呢?
他只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所经历过的只有全然充斥着冷漠、阴谋、轻贱、仇恨的人生
他没有背景、没有势力,也不曾得到过多么好的教导,甚至连唯一爱他在意他的母亲也已然被人害死,从侯门沦落风月之地,他想回去、想复仇,除了不择手段,还能怎么办?!
她是他抓得住的那唯一一根绳索,除了紧紧攀住、死不放手之外,还能怎么办呢?!纵使是把脸面放在地上任人踩,纵使永远要挂着让自己都恶心的笑容,他也再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出路!
他年纪比她大,可她看着他,却觉得是在看一个绝望的后辈。
她无声叹口气,道:“你找个机会,在临江王面前露露脸,暗示他长广王府意欲与临江王府结盟,是你在中间牵线搭桥。至于中间你是如何来到我们身边、又是如何得到我们信任的,你便自己去编吧。”
当年临江王妃使计害殷昊流落民间、甚至又派人追杀,临江王碍于王妃尊贵的家世,又因只是个不受宠的妾室之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约莫也没想过这个孩子再活着回来吧?!
若是殷昊只这么平白无故的找回来,纵使哭得再可怜,临江王也会怀疑你暗藏祸心、意欲报复(虽然这的确是事实),不仅不会给他好脸色,说不得还会各种监视、心下一狠,便是直接暗杀了也不是不可能!但若是殷昊把拉拢长广王府作为一个投名状,为临江王府带来巨大的好处,那临江王必然会信任这个儿子,甚至会给予重任!
重视,就意味着地位!
临江王世子一枝独秀的地位,是该被打破了!
“既然送了你这一场机缘,只要你自己不挑事儿,我们也不会害你。”她淡淡道:“互惠互利才是最稳妥的关系,你借我们的力量,去报复你想报复的人、去翻手为云,而我们也需要得到我们想要的,只要得到了,那没有谁会闲得无聊,非要杀什么人。”
殷昊闻言,抬起头,深深看着她
“你姓殷,身上留着殷家的血脉,无论何时,都给我挺直了脊梁、抬高了头!嫡庶尊卑也是人定的,人自己的尊卑,从来不靠这些外物,只要敢用命去拼、只要有能力,白衣草莽亦可封王称相,更何况是你!”殷昊只看见她的侧脸,倾城的容貌带着近乎锋利的冷漠,仿佛揉杂着剑意、无情和某种冷酷的血腥味,坚毅得让人心头颤抖:“走出这扇门,谁也不要信,什么也不必入耳,纵使刀斧迎面而来也不要动摇,只一门心思的去做你初心想做的事,在惶惑不安的时候提醒你自己,你是殷氏子孙,是这东域,未来的王!”
……
霍劭回来时,正撞上殷昊出门
他站在府门外的石阶上,定定望着半开的门,神色复杂
听见声音,他转过身,冲着霍劭拱手见礼:“魏当家。”
自那次之后,殷昊长了记性,刻意躲着些,霍劭就很少再碰见他了,寥寥几次路过,他也眼风都不带斜的从他身边走过,是真正的旁若无人
这是第一次,霍劭在他面前站定
他没答话,殷昊已经平静的直起腰,看着他的目光温和含笑,带着恰到好处的谦恭,不带一丝半点的阴霾
霍劭打量着他,敏锐的意识到他有哪里不一样了
便是和从前一样的姿势,他的背仿佛更直了,眼神更明亮,长身玉立站在那里,便显出一种隐隐的风骨
“你现在,”半响,他淡淡道:“总算有了点殷家人的影子。”
殷昊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世人眼中的殷家人,是那位昏庸奢靡沉迷美色的帝王,是那三位独霸一方野心傲慢的诸侯,是那一位位纵情声色肆无忌惮的皇帝帝姬、世子郡主
可不论是她,还是他,从他们口中轻描淡写般说出的殷氏,却仿佛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就像是,更久远的时代之前,那位覆旧朝建立新体统的圣祖皇帝,那位开辟了一代清明盛世的太宗……那些用毕生之力,将殷家王朝薪火相传的宗祖先辈
殷昊一时恍惚
自他被追杀流落扬州,他就对那些所谓的亲人嗤之以鼻,但这是他第一次真切意识到,宗族这两个字,到底有多么沉重的意义!
她说得对,她是殷家人,他也是!
不是因为一个姓氏,而是责任!
有那么多人于嬉笑纵情间忘却了这份使命,可他要配得上它!
殷昊抬起头,直视着面前的男人,微笑:“这些日子,多谢魏当家照拂。”
霍劭玩味的看了看他,又看向空荡荡的门内
“去吧。”他道:“她既然应了你,我亦不会让她失望。”
殷昊抬了抬手,轻声道:“昊亦是。”
……
临江王为霍劭准备这个宅子,自然是派着人时时刻刻盯着
殷昊前脚离开,后脚常远就接到消息
他让人画像准备详查他的消息,但在一看到画像的时候,就是一惊
无他,只是殷昊,容貌太像临江王殷世明了!
既然要引蛇出洞,那自然是要让人一目了然的,殷昊本就五分相像,殷颂又特意嘱咐人给他修饰了一下,就足足有六七分的相似,相似到让常远只一看见,便觉得他与临江王必有渊源
作为一个合格的臣子,他一直很有眼色,不插手临江王的家事,可这样像临江王的一个年轻男子与长广王府的人交往甚密,那就意味深长了,所以常远想了想,便让人去细查
殷昊无权无势,查得毫无阻碍,没多久常远就确认他是临江王的庶子,当即入宫据实禀明,临江王想了想,便让人带他入宫
殷昊被常远找到的时候,只愣了愣,便同意与他进宫
一路进入巍峨的王庭,常远暗自观察着他的神色,却发现只有一片平静
“公子这些年,受苦了。”常远掩下思量,叹口气:“当年您意外走失,王爷急了很久,派了许多人去民间找,一无所获才不得已放弃,现下您回来,王爷很高兴。”
殷昊只笑了笑,既不兴奋也不怨怼,眼底有些微感叹、亦有黯然,却是宠辱不惊的淡然模样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轻叹一声,遥望着这宫廷,喃喃道:“我毕竟是父王的儿子,这里毕竟,是我的根啊。”
常远一震
他以全新的视野打量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庶公子,竟然有那么一瞬,为自己的怀疑与揣则而羞愧
这世上,能有如此心胸的人,实在太少了!
……
临江王也在打量自己的儿子,但他的目光可比常远明目张胆多了,那种饱含挑剔与评估、隐带着质疑的眼神,不像一个父亲在看失而复得的儿子,而更像是客人在挑选一块猪肉的肥瘦
多么可笑,他有哪一点表现出高兴了?!
但殷昊仿佛没有感受到那种毫无情谊可言的注视,径自跪下,五体投地磕了个头:“儿子,见过父王!”
片刻沉默后,临江王道:“起来吧。”
“谢父王。”
临江王道:“你这些年,过得如何啊?”
殷昊意味不明的笑笑,带一点悲凉的无奈:“儿子…走失之后,在外混迹了些时日,最后开了家小商会做些小买卖,慢慢的与云阳馆搭上了线,后来偶遇魏当家,颇觉志趣相投,此次魏当家来东域谈事,儿子便跟着重回旧地,借住在府上。”
侯府公子出去经商,那简直是笑话!
但想想殷昊一穷二白的出去,连自己的文凭都不敢用,也就只能从商讨口饭吃
但这些现在都不是重点,临江王听着,心头有根线渐渐明晰,迟疑问:“长广王府来东域的目的,你可知道?”
殷颂自然明白他的隐意
“儿子知道。”他笑了一下:“儿子不敢居功,但长广王府与临江王府结盟之事,儿子也推澜了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