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族盟一方未曾料到情势急转直下,自然人人面色不善。远成子将手中尸身抛开,大步迈出,足下剑光闪烁,将他托至半空,犹如铁塔一般横在前来救援的众修面前,怒道:“魔枪灭世,大厦将倾,岂不闻覆巢之下无完卵?尔等是非不分,轻重不明,只为一己之私,就要助纣为虐,驽钝至此,可笑至极!奉劝诸位,开灵智长心眼,仔细思量分明,若是冥顽不灵,休怪我长春派剑下无情!”
远成子金丹后期,离半步元婴不过稍欠火候,这几句呵斥中用足剑意,铿锵如春雷绽过晴空,震得云层散尽,露出万丈金光的骄阳来。数十名修为弱者受不住这震慑,只觉万千锐利炙热的微小刀刃刺破防御灵璧,将通身切割得血流如注。
铮一声脆响,修业谷外护谷大阵又被这几句重喝撞得裂开一道缝隙。
以杨章为首,数名修士在半空张开剑域,方才将远成子雄浑剑意挡下。那青年样貌的修士一身松柏绿的华贵衣袍,足踏浓绿剑光,在半空悠闲得仿佛一尾游鱼,容貌温雅俊逸,手掌中放出个银白水泡,渐渐飘离,在半空飘飘忽忽,朝着远成子靠近,那修士肃容应道:“道友此言差矣,种善因,结善果,恩怨分明,是为顺天正道;为一己之私,恩将仇报,是为逆天邪道。我等修道之士,修逍遥心,寻长生道,但求问心无愧,不叫心魔入侵,动摇道基。”
杨章这番正气凛然的辩驳,嗓音温厚,犹如一道潺潺水流温和弥漫,伴随那水泡悄无声息炸裂,释放出亲和灵力,将远成子遗留的霸道剑意化解得干干净净。
慎元子身后有数人同样自青元仙境脱困,连同元化宗门人一道,此时听了杨章三言两语,不免露出几分动摇惭愧的神色。
气氛一时沉郁,反倒是玉山真人突然轻笑出声,施施然催动足下祥云,行至远成子身侧,曼声道:“杨道友此言,却是本末倒置了。魔枪灭世,个人恩怨何足以道?我等以救苍生为己任,大道无情,何必拘泥小节。”
杨章一时语塞,那名唤白松的挂名散修却笑嘻嘻凑上前来,手中拂尘朝肩头一靠,开口应道:“我曾听凡间书生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与我等修士道虽迥异,却是殊途同归。”
杨章也是通透灵慧,只听他如此一提,立时跟上,“白兄所言甚是,堂堂五族盟,罔顾道义天理,合千人之力灭这微末宗门,以众欺寡、恃强凌弱,与邪道何异?立身不正,如何行正道、顺天意?”
五族盟这一方,人群之中,便有个年轻修士怯生生小声道:“师父,那位道兄……仙境中,同我做了多年邻居,还助我猎了好大一头青尾鹘。”
他口中所言的“那位道兄”正是傅玄之,此时正趁护谷大阵外双方口舌争锋时,同其余斩龙门弟子一样,在谷中席地而坐,争分夺秒调息回复,面色却仍然惨白如纸,显然一场恶战耗尽灵力,若是再多斗上几刻,只怕要力竭而亡。
那年轻修士的师父是个虬髯大汉,此时只恶狠狠瞪那小修士一眼,喝道:“住口!休要胡言乱语。”
那年轻小修士顿时没了勇气,悄然无声躲在众位师兄背后。
始作俑者左庄却自始至终,默然不语,负手昂然,有若一块山头古岩,分毫看不出动摇。
慎元子却一面听双方唇枪舌剑,捋须的手动得愈发快,终于开口道:“我五族盟素来以守护天下为己任,遵循平衡之道,岂是那等恃强凌弱的暴徒?罢了,只诛杀展长生一人,收服斩龙枪,其余人等,就此退散,以紫晶令为凭,五族盟绝不追究。”
此言一出,再度动摇人心。
满地打坐调息的斩龙门弟子中,便有几人倏然睁眼,仰头看去。
风瑶手扶一把貔貅伏云椅,柳眉倒竖,厉声喝道:“谁敢走,我现在就斩了谁!”
张易同傅玄之彼此对视一眼,不由苦笑,风瑶长于经营,却不擅修行,微末道行胁迫起来,哪里有半点威力?
然则那斩龙门上下,竟果真全无半个人出声。
展长生立在最前方,长枪杵地,面色阴沉森寒如霜,旁人望着是高深莫测,实则本人已五内俱焚。他只觉手中长枪愈发灼热,几欲烧焦掌心,指缝间已然隐隐有鲜血渗出,这等危急时刻,却偏偏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夏桐生竟失去踪迹,不曾逃入石屋避祸,反倒不知去向。
他有心叫毛毛去搜索,那体型庞大的幼雕实则胆小如鼠,在半空盘旋许久,竟被这浩浩荡荡的人群与冲天的灵压骇得不敢靠近,只敢在远处观望。
此时人人向展长生看来,他只得强压心头躁乱,冷声道:“人各有志,自行抉择就是。”
刘忠便上前一步,同展长生并肩而立,肃容道:“我不走。”
商阙紧随其后,行动间竟有几分灵活,不若傀儡当初那般僵硬,其余傀儡自然听命行事,团团围在身周。
张易、风瑶、傅玄之等人不提,其他弟子、仆从一个接一个纷纷开口道:“我不走!”
纵然满目惧色,面含瑟缩之意,开口亦带了颤音,却仍是道:“我不走。”
近百个嗓音合一,汇聚成了洪流,在山谷中奔腾起伏。
慎元子闭目道:“执迷不悟,杀了。”
远成子便立时扬手,长春派众剑修得了号令,手中剑光如爆裂一般纷纷乍现,狠狠撞在护谷大阵外罩上,激起成片水沫般的破碎灵光。
展长生收了阵盘,两手横枪在前,沉声道:“开阵迎敌!”
大阵开时,无数青绿藤条涌入,展长生一马当先,长枪斜挑,杀意咆哮如江河决堤,无数锋刃冲破藤蔓阻挡,寸断破碎,飞起漫天断枝残叶。
展长生又是一个腾身,仿佛化身鹏鸟跃向半空,斩龙枪刺向地面,杀气深入地底十余丈如入无物之处,随即猛然一挑,如雨的泥屑石块当中,飞腾起一块足有成年男子大小的肉色块茎,那块茎形如长棺,坑坑洼洼,仿佛顽童捏成的拙劣泥块,表皮伸出无数条被斩断的尺余长藤蔓,正痉挛一般轻轻抽动。
展长生正要一枪刺穿那块茎时,突然仰头,朝正杀成一团的两方修士望去。
许文礼趁着众位师兄专心破阵时,挣脱钳制,朝斩龙门诸人冲去。远成子的大剑将面前一名修士当头劈下,斩为两半,血瀑之中怒喝道:“站住!文礼,悬崖勒马,为师便既往不咎。”
许文礼两眼血红,回头瞪他,促声道:“原话奉还,师父千万要悬崖勒马,莫再泥足深陷!”
一卷绫罗当空杀来,将许文礼缠得结实,另一头展开如铁板,恶狠狠抽在他面颊上,饶是他剑域急张,却也被扇得一侧面颊高高肿起,鲜红渗血。玉山真人立在远成子身后,手中握着另一卷绫罗,怒咤道:“孽徒大胆!”
远成子不怒反笑,只道:“可惜,可惜,留不得了。”
他一面惋惜,一面重新举剑,眼中竟闪过杀机。
许文礼看得分明,一时间如冰水当头淋下,顿时心如死灰。他素来受宠,未免有些不知分寸,现在本有几分任性的心思,又眼见得师父亲手斩杀那小傻子,心头固然愤怒,却仍是怀着顶撞父母的顽劣之心而为。如今眼见师父大剑高举,杀气扑面而来时方才察觉,素来宠他爱他的两位师父,竟真动了杀心。
这一惊之下竟令他心头大乱,不知所措,只眼睁睁看着剑气暴涨,近在咫尺。
刹那间眼前却突然一花,一人身形如电,阻拦在他面前,玄金长枪横扫,击碎剑气,杀意呼啸如浪涛,直冲向远成子同玉山真人,竟迫得二人急急后退数丈。
许文礼泪眼朦胧,望向天神降临一般解救他于危难的展长生,只觉此人身姿如龙虎威严,面容端肃,半点笑容也无,却为他平添几分冷酷俊美。
长枪再闪,割裂捆缚许文礼的绫罗绸带,许文礼立时扑上前,抓住展长生手臂,凄声哭道:“长生……师父、师父他……长生你怎会这般冷?你怎会……这般热?”
许文礼手指甫一触到展长生手臂,顿时避开,只觉指尖一阵似极热又似极寒的触感传来,令他难受至极。不等展长生开口,许文礼又瞧见他两手鲜血淋漓,挪移之时,在枪身留下濡湿血痕,那鲜血却半点不曾挥洒滴落,犹如甘霖渗入旱裂田地一般,尽被斩龙枪吸纳。
许文礼唬得险些将被师父杀害的悲愤也抛诸脑后,收了泪意,瞪大一双湿漉漉黑眸,哑声道:“长生,斩龙枪……为何在吞……”
展长生催动金丹,却是配合斩龙枪吞噬,将全身鲜血贯注双手,再朝枪身中渡去,神泉涌动,将枪中烈火点滴压制,几次催动后,那青年面色便隐隐泛出了一抹死灰。
他却只道:“不妨事,阿礼,为我去寻桐生。”
许文礼不退反进,又不顾那冰寒灼热交相逼迫,一把牢牢抓住展长生,怒道:“胡闹,你难得结丹,就要自损修为,一杆破枪何至于令你牺牲至此,非要以身饲虎不可!?”
展长生推开许文礼,反手一枪,将身后偷袭的修士刺个对穿,那修士挂在枪头上,转眼化作枯骨,如天女散花一般落下。许文礼看得又惊又惧,展长生却哪里有心思同他罗嗦这许多,突然提高嗓音,只喝道:“快去寻桐生!”
许文礼暗暗咬牙,却不敢再纠缠,匆匆擦了满脸眼泪,足下飞剑顿时光芒暴涨,朝山谷深处杀去。
降低高度时,一团根茎迎面扑来,许文礼只觉那根茎灵气充沛,分外熟悉,微微怔愣后,突然暴怒道:“妖孽,竟敢吃我师兄!”他祭出三柄灵剑,分上、中、下三路朝那根茎刺去。
三道青湛湛剑光如蛟龙出水,眨眼便洞穿那肉色块茎,裂纹弥补其上,随即轰然爆开,青绿藤汁如雨飞溅开来。
许文礼匆匆一扫,却只见满地狼藉碎屑,寻不到潘辞半点痕迹,他顿时悲愤唤道:“五师兄!”
他虽隐隐揣测到真相,却不肯去细思,只当是怪物吞吃了潘辞,如今为师兄报仇雪恨后,又匆匆往修业谷尽头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