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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展龙便依约拜见掌门。

展长生独自留在院中,百无聊赖擦拭一柄利剑。不过多时,就听闻院外步履匆匆,却是兄长的贴身小厮刘忠急急赶来,在院外便嚷道:“二公子!二公子!快些劝劝大公子!”

展长生将长剑收回鞘中,起身问道:“何事?”

刘忠跑得气喘吁吁,满面通红,却顾不得擦拭汗水,急道:“大公子……就快同掌门打起来了!”

展长生皱眉道:“师兄又闯祸?”

刘忠一愣:“二公子为何说又?”

展长生亦是怔愣,随即却不答话,只站起身来,将长剑佩上,大步朝外行去。

后山距离前堂极远,山中又禁坐骑,展长生健步如飞,也行了足足一炷香功夫方才赶到。尚在门外,便听得掌门雷霆咆哮传来,震得木门随之颤动一般,左右侍卫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只做呆若木鸡状。

展长生便硬起头皮,才要叩动红漆木门的门环时,两扇木门吱呀一声,突然打开。

一个高挑青年居高临下,迈出大门。身后是屠龙掌门怒吼:“孽子!若敢一走了之,本座就剥夺你的嫡子身份,将掌门之位传给长生。”

展长生愕然道:“师……哥哥?”

展龙仍是平稳迈出房门,顺手抓住展长生手臂,只道:“长生同我一道走。”

展长生不知所措,就被展龙拖拽离了大门,他茫然回头看去,就见屠龙掌门魁梧身形烈风样靠近,须发箕张,怒吼道:“香贤山庄的千金大小姐,哪里配不上你?”

展长生心头一跳,再顾不得同屠龙多说几句,立时转过身追随展龙脚步,匆匆问道:“哥哥,香贤山庄的大小姐同你什么关系?”

展龙道:“同我并无关系。”

他只大步离了掌门议事堂,待离得远了,方才松开展长生手臂,放缓脚步,却仍是朝着山下行去。

展长生电光火石间,才忆起前尘往事。

香贤山庄以胡岩风为首,前来斩龙门拜访,名虽为答谢屠龙昔日襄助的恩义,实则是为议亲。

香贤山庄庄主的嫡长女,同斩龙门掌门嫡长子兼大弟子联姻,乃是斩龙门、香贤山庄联盟的最佳助力,实为天作之合。屠龙掌门与香贤庄主各自满意,已换了庚帖,定下亲事。

展长生突然胸口一紧,仿佛被利刃贯穿,他顿时蜷起身躯,缓缓蹲在山道上,痛得面无人色。

肩头随即搭下一个温热手掌,驱散胸腔内的冰冷锐痛。

展长生方才缓过气来,低声道:“我走得急了,一时岔了气……不妨事。”

展龙却不容他再动,俯身将展长生打横抱在怀中,展长生一时窘迫,待要挣扎落地,只道:“放我自己走。”

展龙却反倒紧一紧手臂,将展长生拢得靠近怀中,顺着山间小路,穿行在繁茂白杨树下。山风吹过时,叶片纷纷扰扰,犹若拍手哗啦作响。更衬得山中空谷幽静,仿佛天上地下,十方三界中,便只剩了彼此一般。

展长生胸口刺痛不觉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得默然不语,侧头靠在展龙怀中。他隐隐察觉眼下处境异样,却说不清道不明,飘忽如蜘蛛丝一般的思绪捉摸不定,不免徒增暴躁。故而沉沉叹息一声,另一声叹息却同样响起来,一人自前方山脚转出来,拦在二人路上。

那人身形魁梧如铁塔,须发隐隐泛着铁红,面色亦是黑里透红,仿佛熔炉中暗火沉沉。四十出头,着一身酱红长袍,沉声道:“展龙,展长生,你二人当真要叛出师门不成?”

展长生急忙自展龙臂弯中挣脱,拱手道:“祝长老。”

展龙却不行礼,反倒剑眉微皱,厌烦扫过那长老,抬手已放在腰间剑柄上,冷道:“阻我者斩。”

祝长老又是一声喟叹,“不过叫你娶个妻,又不曾逼你自宫,何至于要兄弟一道叛离?你自然皮糙肉厚经得住风霜,莫非要连累长生吃苦?”

展长生道:“区区一点苦,弟子受得。”

祝长老冷嗤道:“有家归不得,有亲认不得,颠沛流离,浪迹天涯,展龙,你当真不顾展氏一族,要一意孤行不成?”

展长生一时怔然,只被祝长老“颠沛流离,浪迹天涯”八字刺得心头大恸,便朝展龙望去。

展龙亦是垂目同他四目相接,沉声道:“长生,你可是不愿?”

展长生心头纷乱,只顾摇头道:“哥哥是人中龙凤,斩龙门的栋梁,岂能一时糊涂,误了全宗门上下数万弟子?”

展龙眼神倏然一冷,仿佛化作冰冷刀锋,割得展长生全身支离破碎。他一字一句,反问道:“一时,糊涂?”

展长生不知所措,竟被他冷厉目光迫得后退两步,指尖同小腿一道微微颤抖起来,他只道:“我……哥哥,我们,回去罢。”

他只觉此地处处掣肘,心绪难明,绝非故乡。

然则何处是故乡?

展长生迷惘时,展龙已敛了眼中怒色,又是冷然不动,犹若沉眠许久的冰川,只道:“既如此,如你所愿。”

展长生还欲开口时,眼前人影晃动,衣袂猎猎作响,展龙已失去踪影。

展长生怅然若失,只独自立在白杨林中,直至暮色四合,方才迈动千钧重的脚步,迟迟疑疑回了屋中。

荣武十六年九月初七,正是黄道吉日,宜嫁娶、订盟、会亲友,忌开市、安床。

斩龙门掌门大弟子展龙于是日迎娶香贤山庄庄主嫡女。

此时距离议亲之日,不过半年。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屠龙自长子松口,便乘胜追击,只因展龙素来性子孤傲执拗,他生怕夜长梦多,毁了两大门派的盟约,索性寻个由头,催促二人早日成婚。

斩龙门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迎来送往皆是贵客。

唯有展长生所在的小院中冷酒孤灯,阿礼同阿光候在屋外,屏息静气,不敢高声喧哗。

远处宾主尽欢的笑声清晰传来,更衬得这院中死寂如坟。

院门外叩叩叩三声响,随即是祝长老道:“长生,兄长娶亲,胞弟岂能缺席?展龙素来疼宠你,莫叫你哥哥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

展长生醉眼迷蒙,斜倚在圈椅中,挑灯看剑,听闻门外祝长老教诲,只低垂眼睑,打量铮亮剑锋上映照的半边容颜,突然促声笑道:“他半年不肯见我,如今却何必非要我去贺喜?从此不见……岂不妙哉?”

祝长老怒道:“休得浑说,展龙这半年来俗务缠身,并非故意冷落你。”

展长生亦是火气上涌,怒道:“弟子恶疾在身,不能陪兄长迎娶美娇娘,还望祝长老转告哥哥,请他多多体谅。”

那小子醉意醺醺,语调里却中气十足,哪来的恶疾。

祝长老终是叹气,转过身重重跺脚离去。

展长生又喝得酩酊大醉,沉睡不醒。

直至一阵打更声梆梆作响,展长生陡然惊醒过来。

窗外夜色暗沉,那喧闹的宴客厅不知何时已静了下来。

展长生只觉口干舌燥,摸到桌上的白瓷茶壶,一口气喝了半壶冷茶,方才问道:“什么时辰了?”

门外一阵窸窣,仿佛有人突然惊醒,过了少许时辰,才有阿光应道:“二公子,三更天了。”

他却不知好歹,又贸然补上一句:“大公子入洞房了。”

仿佛邪火上涌,展长生顿时理智全失,提了剑拉开房门,便大步朝院外行去。

阿光被二公子几欲噬人的眼神唬得一震,竟怔愣愣任展长生提剑而出。过了片刻方才慌张追上前,拉扯住展长生衣袖,低声道:“二公子,二公子,使不得!”

展长生喝道:“滚,若再纠缠,砍了你两只手!”

阿光顿觉手腕一寒,讪讪将双手收回袖中,却不敢再行阻拦,只得一路畏畏缩缩,跟在展长生身后。

展龙新婚,只将原先的宅院稍作修葺,距离展长生的居所不过百步距离。

故而展长生转眼即至,望见院门大红灯笼上的双喜红字,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纵身飞起,将两个大红灯笼斩下来,红纱竹篾顿时破烂不堪,滚在石阶下,哔哔啵啵燃烧起来。

他再一脚踹开院门,朝着展龙的新房走去。

展长生如此大闹,院中却仍旧宁静祥和,不见半个人出来阻挡。倒便宜他一路畅通,抵达了主屋。

主屋大门敞开,一人正对外安坐,手中琉璃盏映着星光,闪闪烁烁,晶莹灵秀,光影动人。

那人长发披散,黑袍随意披在身上,沐浴之后,仿佛连与生俱来的冰冷之气也冲散几分。此时望见展长生走进,却仍是闲定饮酒,又道:“你来了。”

展长生半年不曾见过兄长,此时乍然相见,顿时心头狂跳,喉咙紧了一紧,随即长剑笔直前指,冷声道:“哥哥,跟我走。”

展龙漫不经心放下琉璃酒盏,“我若是不肯,你待如何?”

展长生咬牙道:“休怪我剑下无情!”

他说得凶狠,实则心头忐忑,展龙剑术天下无双,他枉为胞弟,却未曾学到乃兄两成功力。如若展龙不肯,他便只得拼死一搏……

他兄弟二人究竟何错之有,非要落得兄弟相残、不死不休的地步?

展长生惴惴不安,却见展龙施施然起身,任他持剑胁迫,从容迈出主屋,只道:“引路。”

展长生大喜,便立时跟上,待二人迈出院门时,外头已围满了门中弟子。

展长生箭步跨上,一手紧搂展龙腰身,将长剑横在他颈侧,喝道:“不许过来,否则大公子性命难保!”

为首的弟子顿时心头叫苦,二公子挟持大公子,他一个也得罪不得。偏生掌门今日喝得烂醉如泥,唤之不醒,他便求助一般,讪讪望向展龙。

以展龙之力,又怎会轻易被人制服?那二公子瞧着醉眼迷蒙,若展龙此时出手夺剑,自然轻而易举便能化解危机。

岂料展龙却视而不见,竟一味束手就擒,更下令道:“全部退下。”

众人只得缓缓散开,让出一条道来。

展长生只道是他威胁生效,冷哼一声,挟着展龙便朝包围圈外行去。

阿光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跟在刘忠身旁,愁眉苦脸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刘忠同其余弟子一道,只远远缀在那二人身后,只道:“静观其变。”

不料那兄弟二人愈走愈偏,竟钻入后山禁地之中。

那禁地乃斩龙门弟子闭关清修、面壁思过之所,若无掌门手令,绝不可进入。

众人只得围在外头,望墙兴叹。

那禁地名为禁地,实则一幢三层的小楼。展长生进了大门,立刻将门闩架上,又立时转身,下令道:“进房。”

展龙仍是依言而行,推开厢房,又将油灯点燃。

一点灯火如豆,照得展龙身形颀长,显出几分肃杀却清贵的气韵来。

展长生跌跌撞撞,坐在椅中,仍是牢牢握着长剑,剑尖却一阵轻晃,对不准眼前人影。

他斜眼打量了片刻,突然一声轻笑,挑了眉,摇摇晃晃起身,勾住展龙松松系在腰间的腰带,“哥哥,脱给我瞧瞧……”

竹锦纹的腰带坠地,玄黑外袍、靛青中衣亦随之逶迤坠地。

展长生迟疑眨眼,只觉咽喉干涩、气息急促,仿佛被无形的手掌遏住颈项般,醉酒的酡红面颊上,渐渐渗入不知所措的慌张绯色。

眼前男子寸缕不着,青丝如瀑,身形颀长,肌理分明,匀亭骨肉下,仿佛蕴含无穷力量,几如猛兽,只需一个触碰,便会喷薄而出,将他尽数吞没。

便叫展长生愈发慌乱起来。

他只得偏移视线,笑道:“对不住,哥哥今夜洞房花烛,*一刻值千金,却被我耽搁……”

展长生话音未落,突然腰身一紧,眼前天旋地转,已身不由己,重重跌落在一堆柔软织物当中。

他一时大惊,仰头却对上展龙幽深如海底的双眸,灯火晦暗,展长生却分明在他眼中瞧出了几分笑意。

展龙垂首,指尖占有一般,轻抚过展长生面颊,长发如囚笼将他禁锢,低声道:“*一刻值千金,你在等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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