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被遗忘的过往与埋在尘土里不知名的感情。
萧珉对他说:“我不是宫女。”
“那你是谁?”
她是,在这大兴宫里迷路的人。连同落花葬水的爱情,迷失了一生,找不到方向。
长命太平 文\/天真无邪
日夜相间时,便有鬼魅倾城出动,懂阴历的宫女总爱故弄玄虚:“小公主,这是群鬼探亲的日子,而这大明宫,就是他们疲倦困顿时的休憩之所。”我吓得浑身发抖,虚浮在半空中的长命无法接近阳间生灵,只得连声劝慰我,太平莫怕,这只是老天爷打了个喷嚏。
太平喜乐,长命无忧。
我叫太平,他名长命。
他说,长命之所以无忧,只因太平喜乐安康,不见忧愁。
一、
母亲武皇生下我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我会带给我大唐接近五十年来的盛世,替我取下太平二字,也仅仅为了彰显我在她心目中无可取代的地位。她拒绝所有可能阻挡我学习冷酷的温暖存在,让我寡情乃至最后失去情感。
母亲常说:“你要学会使用一切皇家权力,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包括爱情。”而她,正是以这种猎奇的手段,占取大唐三十年后位和近大半生的帝王生涯。
长命说:“你母亲只是害怕,她害怕她手上的武氏江山又重回到李家手上。所以宁可公主为王,也不会让她四子成为皇帝。”
我睁大眼睛,表示难以置信:“可我也姓李,况且女子登基,并无先例。”
长命渐渐不说话,只是抬头看我的眼神中有怆然一闪而过,这是我和他相识以来最熟悉的神情,介于忧郁和哀伤之间。当他第一次以轻烟的姿态徐徐飘入我位于冷宫的寝殿时,不期撞见我因雷鸣惊煞而拥被哭泣的身影时,脸上也带着这样一副神情。
在我目光紧迫中长命别开脸去,许久才撑开一朵笑意:“太平,你想得太多了。人生诸多遗憾,不去想便会很圆满。”
我迫近他身边,承接自他虚浮幽魂下投射的一处阴影。轻声问:“你是否会永远陪在我身边,伴我度过生命里所有遗憾。”
他想要微笑,然目光在触及我殷切的神情时有片刻的迟疑:“是的,太平,我会陪伴你。”
他说,我会将你母亲不曾给予你的一并偿还,保护你免除所有流离,所有苦难,所有哀伤,佑你太平喜乐,长命无忧。
我会看着你长大,直至你心甘情愿地离开我的视线。
二、
可惜这一切誓言戛然而止于母亲一意孤行的主意。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我许给武家子侄辈,一个叫武承嗣的少年。
连名字都是模糊的,和我毫无关联的男子。
我问长命:“武承嗣是一个怎样的人?”
长命显然不想对那人做太多评价,他简洁地告诉我:“一个不值得你托付终身的人。”
“为什么?”我奇道。
他看我,继续说:“武承嗣已经娶妻,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他曾以怨怼的心情迎接你的出现。”
我不甘示弱,仰起头盯着他清楚道:“我会用我所有的皇家权力,赢得我的爱情。”
长命不再说话,怔怔地凝视我,好像穿越俗世,看到往生。似不欲让我看出他目中过多的感慨意味,他侧过脸,轻声道:“太平,不要爱上武承嗣。还有,”他垂下目光,“也别让他爱上你。”
可是长命并不知道,人间的情爱从来没有固定的因由。
我遇到了武承嗣。
从此除却他,只剩下他。
第一次相见是在马场上,我随母亲伴驾于高台皇撵一侧。事实上我并不爱这项宗室活动,只因除却它本身携带的莫大尊容,亦带着母亲对我无可挑剔的殷切希冀,她渴望我与武家子弟联姻,以这种方式保证武氏江山绵延千年。
而武承嗣,无疑是武家后代之中最有承望的男子。
马蹄下扬起滚滚沙尘。我记得很清楚,武承嗣,衬着病色夕阳的背景策马而来。那个俊朗气疏的男子,有值得老天爷为他屏息凝神的容貌。
而他,并无其他贵戚子弟做的一般,凭借蛮力横冲直撞展示自己卓然不群的马技和球技,以盼母亲片刻目光的流连和垂青。自始至终,他连抬头发现我的机会也没有,或者,他根本就没看到我。
而我看到了他。
嘴角无意识的笑意一直延续到母亲侧首注意的瞬间。她略有诧异,然在我目光尽头如期看到那人时,她微微笑开,不经意道:“薛侄武功韬略,无一不是人才。太平,”她深看我数眼,笑道,“不要错过了他。”
三、
无一不顺畅人意,武承嗣不仅是我母亲相中的佳婿,亦是我心中认可的夫君,容貌俊美,形容清寒,卓然立于众人之间,不消任何话,已衬得那些名门之后蠢笨如蛮牛。
除了长命。
我延续自马场而来的笑容,笑着向他徐徐描述当日所见情形:“那天冷得不得了,武承嗣却只穿了一件对襟蓝色直罩,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穿蓝色能和他一样好看。你们都说旦哥哥长得美,那是因为他是皇子,如果让你见到武承嗣……”说到后来才想起这个话题的不妥,尤其在注意到长命异于常日,温柔含笑的双眸。我扭过头,轻轻啐了一口,“谁叫你偷听我说话的。”
长命好脾气地微笑,看着我的眼神越发和暖:“明明是公主非要讲给我听的。”
我噎住,鼓着腮帮子掉转头看别的方向,假装毫不在意地追问:“你说,我嫁他如何?”
怎么都没想到长命会有如此坚决不可回环的态度,他凝重脸色:“武承嗣重情义,但是,他并不适合你。”
“为什么?”我飞快转过头,瞪大眼睛,“母亲和哥哥们都很喜欢他……”
“太平,”长命慎重地看我,焦急和担忧一览无遗,“他已有妻室,不值得你托付终身。”
很早的时候他就告诉过我,只是那时候他只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而现在不同,他不是别人,他是武承嗣。
血液里流淌着的是李家皇室的尊贵,以及母亲刚绝骄傲,我可以和别人分享我所不爱的人,但是,绝不容许我所爱的被别的女子占据。
在我还没出现的年纪里,他也曾拥有别的女子,赌书泼酒,琴瑟和弦。我慢慢安静下来,那个叫武承嗣的男子,已然有了妻室。
长命还在说,眼睛里那么多的绝望和痛苦被他藏得稳妥。他穿透我的身体,做出一个徒劳拥抱我的姿态。良久才听见声音响在头顶:“太平,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太平,我知道你很难过,因为,我也是。
四、
想明白这一切,也不至于太艰难做出下一个决定。我赶赴承德殿找母亲。长命片刻不离随在身侧,然,终究是迟了一步。
母亲出殿,携身后一名素衣公子。
武承嗣。
在漫天漫地的浓云密布下,沿自正门青石板铺就的甬道,朝我慢慢走过来。
要等到很近很近,直至他猛然抬头看我的时候才可以看清。
此刻他隐隐泛红的瞳孔和勉强压抑的,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双手。
我愣了愣,转而看向并排立在我身侧的母亲,似不惯我这样的目光,稍稍不悦:“朕杀了武成氏,堂堂一国公主,怎可与人共侍一夫?”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年武承嗣泛红隐忍的双眸。
不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隐忍,让他在担着这样痛楚仍能毕恭毕敬向我母亲说完跪安的话语,徐徐掉转头。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出偌大大明宫,融入长安略带潮气的暮色之中。
似乎再也不会回头。
而我怎么都想不到的是,我和他的第一次正式见面,竟然是在这样绝望的境地。
举目遥望暮色四合,借此将目中溢出的水汽倒流回心间。我掩住面孔,大滴水珠顺着指缝下来。长命一声不响,只是如惯常做的那样,拥住我,借此传于我身体唯一的暖意。我将额头抵在他胸口,轻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要告诉他,我不是故意的……”
他沉默,良久才开口,声音略显沙哑:“太平,我知道……”
而这桩婚事,在母亲决绝到肃杀的手腕处置之下,渐渐走向我所不期望见到的结局。
长命也越发沉默,在等候下降的那段时间,他所做不过是漫长地凝眸,凝视我各种形容,或散步于花园,或天阶赏星,往往是我醒来之后,他依然维系着我入睡那刻的姿态。
我问他:“你究竟是谁的魂魄?”
长命显然没料到我。愣了愣,旋即不动声色地回问我:“我什么时候和你相遇?”
“八岁。”我脱口而出。
他看着我的目光逐渐趋于和煦:“如果我真想害你,不会等到现在。”
“你却很反对我嫁给武承嗣?”我不解,“或者,生前你和他有仇,所以千方百计阻挠。”
长命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里眉里全是我的神情:“如果生前真的和他有仇,我就应该支持你嫁给他,好让他也吃吃苦头。”
当然清楚他是在揶揄我,我懊恼:“难不成你喜欢我,所以不希望我出嫁?”
这是打死我都不敢相信的假设。
不过是随口一说,长命却愣在半空中,虽然只是精魂,并无固定形貌,但我还是能清晰感觉到此间异于往时的氛围,漏钟滴答作响,陡然将长命惊醒,他别开脸轻声道:“是,太平,我很喜欢你……”他怅然别开脸, “我很喜欢你,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我讶异转过头。
长命转向窗外九天流云,怅然道:“我看着你长大,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五、
下嫁那天,母亲将我送至正德门外,早有等候在此的赞礼官躬身奉我上撵。幕帘遮挡的视线徐徐闭合,挡住我看到的一片惨烈红色,和奉旨迎候,此时冰冷眉目的武承嗣。
在母亲精心筹划下,我们终于以最决绝的方式相遇。
他不会爱我,只会在时间推移下加深对我的恨意。
这并不是一场愉快的婚礼,而后果,却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百倍。
不知为何衣裳的裙带尤其多,武承嗣索性用最简单的方式撕破我身上嫁衣,干净利索。仆从被驱逐出新房。一切反抗在沉默中进行,身下的桂圆花生外壳刺破肌肤,火辣辣的疼痛却比不上身体所承担的分毫,即使在最痛的时候我亦只字不吭,只是茫然地大睁着眼睛,没有一滴眼泪。
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到了最难堪的地步。明明还是第一眼见到他的情形,那个芝兰玉树般的男子闲闲立在马场之间,如棠棣盛开。
一切都结束了。
他在离去之前点上的龙凤呈祥还未完全熄灭,我卧于床榻内侧,轻声告诉自己,都结束了。
长命出现在偌大且空旷的新房高空,或者他一直都在,却无能为力。他跌跌撞撞化形落到地面上,踉跄半跪在我身侧的床榻之上,因背对侧躺,我看不见他脸色的神情,只能感受到,一个略微颤抖的瘦削的手掌,盖在我裸露的,伤痕累累的左肩上,仿佛想要借此为我挡去我曾受过的一切屈辱和伤害。
可是,他只是一个精魂,只是徒劳的,一次又一次穿透我身体,凄怆如他此刻的声音。嘶哑到仿佛不是自喉咙内发出,他艰难开口:“太平。”
哪里来的水,我勉力侧首,余光看到的不过是长命暗影萧条。他跪坐在我身边,握住我右手的手背因用力过度而略显狰狞。竟有泪水沿着他面颊缓缓淌下。
鬼,鬼竟然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落泪。而武承嗣,却始终不会为一个陌生的人回心转意。
我仰面徐徐笑开:“原本就是我欠了他的,是我对不起他。”我侧首看了长命一眼,这个自我八岁起不离不弃相伴的鬼魂,不知他从何处来,亦不知他为何独独对我关怀有加,似乎一切不用解释,“长命,我一无所有了。”
长命拥住我因动容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强忍悲声:“你还有我,太平,你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护你太平喜乐,长命无忧。”
六、
武承嗣对我的厌恶,不需要掩饰也尽人皆知。
入宫回门那天,是我与他的第二次相见,站在极远的地方,神色冷冷。
母亲衔处变不惊的微笑,看我缓步入殿。李旦躬身立在她一侧,年轻的脸上混杂着某种担忧的神情。我清楚,哥哥们均以自己独有的方式默默爱护我,显山不露水。母亲循礼问下降的事宜,威仪并重,她徐徐问出赞礼官未曾安排的,最后一个问题:“他,待你好吗?”
母亲以她从来的睿智,轻而易举窥破我和武承嗣面上云淡风轻之下,悄然隐匿的惊涛骇浪。
我静静微笑:“是的,母亲,他待我很好。”
武承嗣顿了顿,侧过头看我,神色中那点震惊和困惑被他以意志硬生生按捺下去,他的冷寂无懈可击。我抬头掠一眼,是悬浮在大殿半空,以一脉温情,恻然看着我的长命。
天阶夜色凉如水,我不胜酒力,遂往殿外吹风。视线之内,是一个凭栏而立的萧索身影,如一杆翠竹被月色欺压。在看见我的瞬间便微笑,招手示意我过来:“太平。”
我含笑点头:“旦哥哥。”
沿着漫长的甬道随意漫步,他随意问了些许我的近况,不出意料话题重又回到武承嗣身上。他侧首看我,目露隐忧:“你,过得好吗?”
终于无法如常微笑,我垂下头,避开他探寻的目光。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握住我肩膀,轻声道:“告诉我。”李旦叹了一口气,“武承嗣到底什么好?让你如此维护。”
哪里好?我也不知道,只是我忘不掉。是见到的年纪太好,还是那天景色异样妖娆,那个叫武承嗣的男子纵马扬鞭,以出乎意料的方式闯入我的世界。
我苦涩一笑:“我也不知道呀……”侧过头,入目所见正是大明宫十里翠堤,景色?翠,以及不知何时悄然跟随我出殿的长命,他浮在空中,看我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和暖,却有出乎意料的凄怆。我继续回复兄长的问题:“因为我遇见的是他。”
在长命之后,是一抹同样清淡到如水墨画的颀长身姿,处于背面的方向,我因此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有自殿内奔赴而来的宫人,叠声向那抹影子请安:“驸马,奴才找您许久。”
那人似怔了怔,缓步自阴影处走出,赫然便是武承嗣。
没有人开口说话,在彼此相望的默然空间之内,仿佛有秋意萧萧而起萧萧而落。李旦叹气:“太平,把握你想要的一切,不要让母亲的错误累及于你。”
长命浮在我身侧,不忍见我眼中绝望一点点加浓,轻声向我解释:“武承嗣过得并不好。”
我勉力微笑。
七、
却怎么都想不到,自大明宫一别,与李旦而言,就是永生。
李旦是宫中异类之一,温柔似水,累次触及母亲为王狠绝刚硬的手段,终致她的不满和怨怼。
可是我怎么都没想到,他会死,死于一场诡异的暴毙。
无人知道他的死因,永远端庄如帝王的母亲掩面落泪。我木然立于李旦棺殓一侧,不远处就是我其余三位哥哥,面色惨然,物伤其类。
冷到浑身发抖。
母亲见我脸色发白,掩面拉我并坐,我侧身避过,略略摇了摇头。母亲一怔也没阻止,任我独自离开。
举目是长安一贯的阴色天际,自我有记忆以来便是如此。李旦曾跟我说过,大唐需要这样的氛围,为一场随时而来的丧事铺垫。我缓缓靠在旦王府冰冷墙岩一侧,心内如汤焦灼沸煮,于此刻再也压抑不下去了。
早上所吃之物尽数呕出,似乎要将胆汁一并吐出才罢休。长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此地处旦王府僻静,并无往来的奴仆将我发现,再如何呼救亦是徒劳。在陷入昏迷之前,见到的唯一景象,是长命紧紧拥住我,和宛若泣血的通红双目。
以及不知从哪里出现的武承嗣。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他走近时落在我脸上的阴影,将我从冰冷地上抱起时温暖的体温,靠得如此近,轻而易举地听到对方的心跳声如擂鼓。
那是武承嗣。
长命悄然避开,神色略显凄怆,在武承嗣抱我离开的刹那越发明显。
武承嗣抱着我,双手紧紧扣住我腿弯的地方,急促的呼吸声就响在我发顶之上。不知是因为他跑得过于匆忙亦或不留心,踉跄一下绊倒于雨后青苔之上。他下意识地将我护在怀内。连那句惊慌之中喊出的太平,亦熟悉得不可思议。
脑中混沌一片。他将我从地上重又抱起,许久不曾说话的嗓音略显沙哑,他叫了一声:“太平。”
终于有理由心安理得地蜷在他怀内放声大哭,母亲厌恶我哭泣,即使哭,眼泪也要落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武承嗣稍微顿了顿,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嘴巴张了张,他依然选择沉默,最后抽出干净中单衣袖拭去我两颊的泪水。
我被武承嗣送回公主府,在府门口迎驾的人像是从未见过公主、驸马同时回府的情形,相顾之间皆是喜色。
只有长命的脸上萦绕一如既往的悲怆,在众人散去之后,他殷切地半跪于我面前,合住我的双手抬头看我,目光悲凉:“太平,离开武承嗣,不要让他爱上你。”
我护你长命无忧,我护你太平喜乐。
我倦怠地垂下双目,因不敢直视他目中太多情感,希冀、忧虑和绝望。这个自我八岁起便精心照拂我的鬼魂,我相信他,但是我舍不得。我别过脸,轻声回答:“我只是舍不得。”
“小时候因为换牙的缘故,你从来不准我吃糖。但是我知道,只要求求你,你依然愿意将蜜饯送还我手里。”我声音渐趋低微,双睫一垂,有泪滴滚落,“长命,如果我现在求你,你是否还愿意将武承嗣还给我?”
似乎等很长的时间才回过神来,长命凝睇着我的双眼浮起一层雾气,像是喃喃自语:“太平。”
八、
武承嗣来我阁内探视的次数逐日增加,虽然说不上几句话,不过是相坐无语。举目望去是十里湖堤,景色翠?,人生原本就很完满,不去执着便没那些缺憾。
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说,喋喋不休地讲年少的事情。提到最多是自我八岁以来的记忆,彼时父亲在位,母亲为后,如寻常百姓举案齐眉。他面色平静,听到趣致之处竟然还微微一笑,表示自己还在听。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
漫长的一刻钟内,长命安安静静地坐在可以看见我的视线以内,目光温和,却难抑悲凉。
我知道,很多东西在我尚未察觉之前,已经悄无声息开始改变。
母亲数次在朝见时间以外接见武承嗣,这并不合大唐祖制,所设驸马都尉不过虚衔空位而已。母亲却于常理之外频繁见他,隐有重用的意思,不是不让人遐想。
母亲对武家的倚重,远远超出对李家的信赖。
直至两位哥哥相继病逝,母亲亲往凭吊,哭得声嘶力竭,却倔犟地没有一滴眼泪。武承嗣立在稍远之处,白幡猎猎作响,在我偶然回头,目光与之相触的瞬间似乎略有怔松,旋即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多少怅然和擦肩而过的绝望,只是没让我看到,包括其中一闪而过的恨意。
唯一留存世间的,我的哥哥李显,木然被众人簇拥着站在最远的角落,瑟缩着不敢靠近。他是我母亲眼中唯一一个算不上成器的子嗣,但,无疑深谙宫内生存之道。
长命仿佛窥探我心内所想,嗤笑一声,摆首道:“未必。”
那天起长命对我的话也逐日减少,更多的只是望着我怅然出神,唯一不变的,是他执意要我同武承嗣离合的决心。我只觉困惑:“长命,你到底是谁?”
不意他会拿出认真的神情回答我:“我是长命。你叫太平,长命无忧,太平喜乐。”
我笑,一边摇头一边道:“你三番五次要我离开武承嗣,却次次不告诉我理由,这样叫我如何信服?”
长命逐渐不说话,虚浮在空中的形象逐渐模糊,重又显现,仿佛写意水墨画,远山淡水。连着声音也是清清淡淡。他突然低下头,紧紧盯牢我眼睛。
需要很久才明白过来。
我垂下头,顿了很久,才茫然反问他:“你说,旦哥哥,是武承嗣杀死的?”
“对。”他不躲不闪,坦然迎视我,任其眼中痛苦泛滥成海,也不让我有丝毫得以回旋的余地,“很早之前我就说过,武皇害怕江山又重回到李家手上。所以宁可公主为王,也不会让四个儿子成为皇帝。而她,”长命深看我一眼,“她相中的那个人,便是武承嗣。”
“我怕你受到伤害。”
我愣在原地,只是茫然失措地看着长命逐渐靠近的精魂,他缓缓拥住我,习惯性地将我额头摁在他胸口的位置,我听到他的声音,有稍许哽咽:“太平,离开他,趁还未受到伤害之前。”
呼吸困苦渐趋紧迫,已至无法舒畅吐纳。
我抬起头,缓缓推开长命,径自摇头:“不会的,如若母亲知道,怎么会让我嫁给他?她怎么能甘心放过武承嗣?”
目中有凄怆一闪而过,长命停顿许久才轻声道:“如果,这原本就是武皇的意思呢?”
九、
需要很久才能将那些话完全理解,我怔怔地看他,顿了很久发问:“武承嗣在哪里?”
我慢慢站起来,纷繁刹那,唯有一个念头,我要问个明白,我要向他问得清清楚楚。
推开长命阻挡,任凭泪眼模糊辨不清来时的方向。我疾步奔于公主苑内,奴婢侧目,惶惶跪倒于我余光划过的空间,一路惊起寒鸦无数。
书房内无人,有服侍武承嗣的宫人追随着我一路而来,气喘吁吁,只在触及我嫣红若泣血的双目后若有所思,以为我察觉到了什么。许久,才斟酌着措辞,嗫嚅回道:“驸马平日并不常去成夫人那里,只是……”
我渐渐安静下来。
已经无人胆敢再拦住我,手中所持素剑精光毕露,一如此刻我脸上的神情。不消须臾已到那成夫人所住之处,位于长安偏东一隅,同大明宫各据两处,互不干扰。
我只是想不到,他将她藏得这么好。
长命一言不发,只是须臾不离随在我左右,如同他从来的姿态,默默包容我所有任性乃至不计后果的举止。
筝声间或错乱,仿佛是不相干的情绪挑起不相干的琴弦。我冷冷自门外转入,现身所见的,并无其他人,除了武承嗣。
我慢慢举起剑柄,正对他心脏的方向。将所有绝望融入冰冷的话语里,我一字一句发问:“是你杀死旦哥哥的?”
“是。”
“武皇授意?”
“正是。”
“也是你骗我母亲,将成氏藏在此地?”
他扬眉看我,嗤笑一声,像是笑我的天真:“你母亲如若真的杀了她,又怎会放心让幼女嫁给仇人?”
我慢慢抬头,盯着他的眼睛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所以,你才这么恨我。但是,我想知道,”我笑了笑,“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是一点点。”
如听到世界上什么最有意思的话,武承嗣笑得不能自抑,他举袖抹去眼睛渗出的泪花:“太平,我告诉你。”他止住笑意,清晰地说出最后的诅咒,“太平,我厌恶你,厌恶你的家族强加给我的一切。所有能让你痛苦的事情,让你羞辱的经历,都让我产生有如报复的快意。”他稍许停顿,刻意加重后面一句话,“我从来不曾喜欢你,一点一滴也没有。”
他笑得畅快,缓缓自筝前站起来,在众人尚未察觉之前,握住我持剑的双手,只是稍稍一用力,剑尖刺进他胸膛的位置。
鲜红血液如鲜花绽放在他胸口的位置。我茫然愣在他右手扣住我手背的瞬间,温暖粗糙,是刀口舔血的人才会拥有的手掌,所以能在马场比赛那日卓然出群,轻而易举吸引彼时年少的我。
那个没有阳光的午后,距离他迎向我刀口的日子,也只不过两年的日日夜夜。
而用来填充的,却是生死,和别离。
他缓缓跪坐在我面前,勉力仰首,对我笑了笑:“哭什么?你拿剑,不就是为了杀我吗?”
用手背拂去脸上潮湿,竟不知在何时已泪流满面。
时光流失在那一刻静若永生。目光尽头,是远山之外象征大唐盛世华章的一抹斜阳,而象征我的盛世年华,业已伴随武承嗣迎向我的那一剑伊始,开始走向终结。
我缓缓蹲坐下来,颤抖的双手一点点抚过熟悉的剑眉,硬挺的隆鼻,直至最后,他已陷入死亡之前,喃喃自语的双唇,他说:“太平,我恨你……”
我搂住他,仰首,任悲鸣蜿蜒于心底。
“我恨你,让我更加贪恋人世……”
我怔住。
“你坐在高台上,你不知道……你笑的时候,到底有多少人在看……”
眼泪逐渐模糊我的视线,唯能听清楚的,是他轻若如微风的喃喃自语:“我多么希望……能早点遇到你……早到彼此都没有仇恨的年纪……”
我终于愣住,目光微微抬高,那是长命最喜欢存在的地点,方便随时随地出现在我面前。似有感应一般,在我目光扬起的瞬间,长命徐徐回视我,携着初见时就倍感熟悉的笑意,在武承嗣缓缓合上双目的刹那,周身精魂逐渐退去光彩,渐趋透明,如水汽,即将消弭于太阳升起之前。
笑意和暖,宛若武承嗣离去之际,遗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个神情。
他说,我叫长命,你是太平,长命无忧,太平喜乐。
或许,他最想说的是,太平。我叫武承嗣,太平。
你还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