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路一路艰险,几次遇到埋伏,好在他都轻松化解。我也学着借一匹黑纱遮住阳光,跟在他身侧,渐渐不需他太过分神的照料。只是偶遇敌军时,难免要他劳心劳力。我想过学会舞刀弄枪,可没试几下便气喘吁吁的,他总说,女人家学这些做什么,瞧不起他?
那自然是句玩笑话,我听着却是很安稳。
他每天都要用左手练剑,哪怕是夜里扎营了,他也要兀自练许久。想来,他也是心急的。他是皇帝,也是将领,挑起了江山,便不能再放下。
这一路很快,十天不足,到了南边前线。正是稍事休息之时,毛腿儿一身戎装,少了平时的几分痞气,收了刀跳过来,看了看他的胳膊,神色微黯。
“怎会那么容易便治好,到了京师都过去半月有余了。”他从马上翻身下来,故作轻松的说。
“徐先生不是说,京师有救命的大夫么?”
徐先生?负屃他回来了?
他扬了扬右手,那空荡荡的袖管分外凄凉,他却仍笑着说:“什么大夫还能救这样的命。本未曾加注太多期许,跑了这一趟,免遭了许多战场的罪。不知这南边你这小子给朕守成什么样子了。”
毛腿儿的神色更加暗淡几分,我的心里也随之沉浮。
“老皇帝回来了,南方造反的声势很大。”他凑近些说,“那天,伏契军营里闪过一道光亮,好些人都见到了。”
光亮?
“祥瑞。”即墨的话,说的甚是笃定。
“是。自那以后,咱九皋的军队,胜少败多。皇上再不回来,可真就没法打下去了。”
“那么个老头子,你还真甘心败在他手上?”即墨一甩袖,迎着暖阳,眉目深邃,“好在,他们有祥瑞,我们也有上苍赐赠。”
我垂下头去,希冀他并非在说我。
毛腿儿偏偏笑眯眯看过来,又转回去,说:“皇上准备……”
即墨回眸,目光浅浅落在我身上,才说:“徐先生怎么说?”
徐先生,在他们眼中,一个谋士,识天文晓地理,如今的境况,由他来说出祥瑞之兆最合适不过。
毛腿儿挠了挠头:“徐先生走了,看样子像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我们留也留不住。”
即墨正要作罢,他又忽然补了一句:“徐先生仿佛说,与廖姑娘有关。方向也是向北。”
向北?是当我还在京师吗?负屃这时候来找我,又能有什么要紧的事?许久没了联络,我几乎都忘了他所说的那些有些不着边际的话,忘了那些所谓龙子龙孙的传说。
即墨又一次看着我,抬手示意旁人带我去休息,转头对毛腿儿吩咐:“召集三军将领进帐商议。”
日头很足,我看不清他的眉目神情,只是莫名的,觉出那股气势,吞天卷地一般,混若当初,在灵堂他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什么都看不见,只是那股迫人的气势在。
战场杀伐之事惯例一般的,没有让我参与半分,他们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拔营,我一无所知。即墨一下子忙了起来,只是我的营帐里,再不像当初那般冷冷清清,每日里,都会有人送来最清素的吃食,虔诚的模样,仿佛是在供奉什么了不起的神灵一般。他们做足了祥瑞的功夫,就好似我真的是一个吉兆一般。如果是,即墨的右臂又怎会……
时至今日,他仍旧不提,我甚至不知,对他下手的人是谁,伤口还会不会疼。
往日,即墨总爱骑兵奔袭,一小股一小股的势力不停挑拨鬼方的怒气,出营应战的时间也因此捉摸不定。如今,他重兵在握,对付的也不再是鬼方的骠勇精骑,所用战术,也再不是当初了。鲜少见他亲自迎敌,越来越像是运筹帷幄之人了。即便这样,能见他的时机依然少得可怜。他不再直面刀剑,可却比冲锋陷阵的他更显疲累。每次去见他,总是毛腿儿塞给我一杯茶,推我进帐,仿佛那杯茶,非我去送不可一样。
他的眉心一次比一次蹙的深,茶水,一次次凉了。
本还算顺利南下,却偏偏在这座小城停滞了脚步,一停,便是一个月。
城池看来很小,不堪一击,只有一个名字算得上奢靡——羽觞。可偏偏就是这么个小地方,强攻一月不下。他们说,真正的富贵繁华地在羽觞之南,这座城池,实则一堵围墙,死死护住南方富庶之地。
强攻不得,便是智取也令九皋军费劲周折,最后,却又被一一化解。仿佛这小城便固若金汤,仿佛一切都是虚妄。
我坐在他对面,他的目光仍在那张舆图上,一双眼不肯放过一个细节,半点契机。他这副模样,当初在别州城下,我也见过。那个时候,我也是来给他递茶,那杯茶,也像这样,一点点冷掉,再没有蒸腾出热气。上次,我看出了端倪,然而这次,我却看不出头绪。
眼下形势,他必定要拿下羽觞,不然,大军南行粮草不足,只能北还,到时,不知伏契又会如何欢呼雀跃。空耗一月,军中储备已不足他们离开羽觞,攻陷旁侧城市。即便将士能忍,也再没有城池能够让粮草充盈如初,除了羽觞,和龟缩其后之地。
羽觞,非取不可!哪怕是孤注一掷!
一阵冷风吹来,我回头,是一阵北风卷起帐帘,一时冷了一双腿脚。我摩挲双手,本就寒凉的体质,这一双手,此刻更是冰冷。他身上,还是一身铁甲,冷硬难着,烛影摇曳,透着凛凛的寒光。
轻手轻脚取出一件外袍,缓缓覆在他肩头。他猛一抬头,眸子愣了愣,才和缓下来,左手按了按我停在他肩上的手,低哑出声:“冷了?”
我抽回手,摇了摇头。
“夜深了,你回去歇息吧。”
我没有回答,看着案上的茶。冷了的茶,想来是苦涩的,只是不知唤人来与他换一杯,他会否喝上一口?
忽然间,他下意识一般的伸出右臂去,袖管垂落的位置和茶杯的距离那般突兀。我认得那段距离,若他的手还在,此刻,便能握住那只茶杯的距离。不远不近。
他的目光,一瞬间黯淡如灰烬。却也只是一瞬,下一刻,他便松开我的手,左手握杯,仰头一饮而尽。
“去歇息。”他扬起唇角,我分不清,那是不是笑。
我点头,这样的时候,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说什么都是多余,做什么都像是怜悯。我明白,他要的,是自己一个人安静,自己一个人发泄。他想要自己扛着,我不强求,待到一日,他累了,我会陪在他身边,便是最好的事了。此刻,我能做的,不过是顺遂他的心愿。到底是个男子,在女子眼前,总要是伟岸的。我懂,便不去戳破,收了茶杯离去。
他失去右手,并非一日两日了,只是之前二十余年的习惯,如何能轻易更改。身为帝王,他确当坐在万人之后,运筹帷幄,然而,更多的,不过是因为他的右臂。现在的他,上了战场冲在最前面,也不过和我一样,会成为一个累赘。与其叫他人担心牵挂,莫不如自己安分一些。毕竟这是战场,一个分神,便是生死之差。我懂,他更懂。
给他时间,让他慢慢适应,让他保留男子的骄傲。
放下帐帘,我最后看了他一眼,不让北风钻进去。
天气,很冷。
那天夜里,不知怎的,骤然惊醒,身上满是粘腻的冷汗。低头看着手心,冰凉的颤抖着,还没有从梦中恢复过来,虚握起来没有半分力气。可偏偏,不知道那个梦里是什么,就像当日,在京师,他回来那夜。没来由的心悸,结果是,他失了一只手臂。这一刻,莫非还在预兆着什么。
来不及细想,趿鞋出门,他的营帐里,还有微微的灯火,其余的,不过是巡视的卫兵,再无其他。安静的好似一个平常的夜晚。
或许是我多心了。
每日看着生离死别,做些噩梦确也是意料之内的事。
回榻,却怎么也再睡不着,手足冰冷半夜也没有暖回来。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期待着天明,然而那一夜,似乎太过漫长。
直到外面人声熙攘,我的眼前都是一片昏暗。
“这天怎么回事?”
有人嘴尖喊了一句。我翻身下榻,急急掀开帐帘,恰是即墨。听见声响,他淡淡回眸看我,不多时,抬起左臂指了指天空。
仰头,乌黑如墨的云卷席了这个天空,闪电不时劈下,直直震慑大地。
没有暴雨,只是这样压抑诡谲的场景。仿佛那云层便在头顶,触手可及。
“怕吗?”他低声问。
我摇了摇头。这样的景象或许的确骇人,但好歹比当日雷电直劈在马前要好得多了。
“皇上。”毛腿儿凑过来,压低了他尖尖的声音,“多一句嘴,这不像是妖术吗?”
妖术。
“你看这云这风,分明是从南边来的。莫不是他们所说的祥瑞,就是个妖?”
“你若胡言乱语,便去找医官开些药吃了。”他的话不温不火,却让人分明的觉出几分安心和踏实。
毛腿儿瘪瘪嘴,没有再说什么。
天边,忽然一阵炽亮。一道闪电,紧贴天幕而行,倏忽横陈天际。四下,皆沉寂。
那闪电的模样,像极了一条真龙。
我愣了片刻,心口猛然一窒。
他忽然伸臂拉住我,我这才惊觉自己身形晃得厉害。
“回帐子里,并非什么要紧的事。”他说得云淡风轻。
不,不知为何,我心中如此笃定,我不能回去,不能躲起来。天边眨眼即逝的龙形像条鞭子一样狠狠抽在心上,我却只能看着。
负屃,这个时候,或许只有他,才能给出一个答案。
伏契招摇的祥瑞,南方闪烁的龙影。我不信,那样奢靡的朝廷还能够引来真龙降世歌功颂德。莫非这世上,当真没了天道没了正途?
“皇上,是撤军还是……”有将领小心靠近,低声询问。这样的天气,人心惶惶。
“绝不能撤!”他说的很是笃定。眼下,军心涣散难以南攻,但一旦撤退,这近一年的拼杀,那些死去将士的命,他的右手,便都白费了。
“皇上……”
“朕倒要看看,真龙什么模样!天道什么模样!”他负手而立,身姿挺拔伟岸,脸上的神情庄严不可一世。霎那间,便是那股肃杀之气,席卷天地,更甚于方才天边的龙形。
不多时,浓云消散,天边澄澈干净的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远处,有一人影,衣带半散,广袖罗衫,带着几分仙风道骨,白衣入梦。
“徐先生!”
负屃。毛腿儿说他北上而去,他来的方向,却是南。
我不知觉蹙眉,有太多的事需要问个清楚。
“徐先生,请进帐中。”即墨开口,言语温醇。
他只是一颌首表示应允,旁的人,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便提步而往。
即墨亲自为他掀帘,屏退所有人,然负屃开口将我留下,纵是不解,我亦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天有异象。有人背离天道,逆天而行。”不知为何,总觉得,负屃说这话时,目光是向着我的。
我做了什么天诛地灭之事引得人神共愤了吗?
手指暗暗绞在一起。莫非是因为即墨说我是祥瑞?毕竟我生来便被当做妖孽,自然并非祥瑞。这样的事,要真龙降世这样大费周章的警告吗?
“究竟何事,可卜吉凶?”即墨开口询问。
负屃微微抬眸,目光清冷:“非天人不可知。此乃天之患,降为人祸,必定荼毒四野。”
“伏契之祸还是九皋之祸?”
不知怎的,他的目光,又一次看向我,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瞥,让我周身一寒。
“皇上断臂可医。”他忽然这样说着,没有再理那伏契和九皋。
即墨的目光微闪,我知他将右臂看的怎样的重,他的江山,他的战争,都要靠着这只手维系。
“两月了。”
“可医。”负屃说的斩钉截铁。
“如何?”
我记得负屃走前,为我治伤,只是手下轻轻一按,我的断骨便已弥合。他若说即墨可医,我信。
负屃终于将头偏向我,微微抬袖,眼神中,看不清半分情绪离合:“将廖魇的魂魄给我,我便治你的手臂。”
“徐先生……这是何意?”
“她的魂魄,你留不起。”负屃一步步靠近。我定定的站在原地,思忖他话中意味。
旁人说来,干干脆脆说要我的命便可,他又何必非要说,要我的魂魄?
负屃抬手握住我的手腕,一片冰凉。
“不治了。”即墨大步上前,夺过我的手,霎时,温热滚烫。
“我还有左手,不劳先生大驾。”
“你这是拿天下在赌!”负屃的话,阴沉的让人害怕,“天公不在你这一边!留着她,你必败无疑,死无全尸还要拉着这天下陪葬!”
“我即墨东离,信天命,也信人事。先生不必多言。她,我绝不会放。”
他们互不相让,我却只记得那一句,死无全尸还要拉着这天下陪葬。
头脑里,满是乱音。他会死么?因为我?是否我真的是不详之物,只能带来灾祸和死亡?若是这样,我宁愿选择离开,将自己的灵魂双手奉上——倘我活过这近二十年来还有灵魂的话,那也是即墨给我的,如今,自当奉还。
“皇上,可否让我与廖姑娘谈一谈。”负屃的口抱,平淡的惊人。
“朕……”
“单独谈谈。”他补充道,截断了即墨的话。
“徐先生今日当经历长途跋涉,莫不如先歇息一日。”即墨的语气,不可避免的冷漠,夹着僵硬的恭敬。
“长途跋涉未免太夸张了些。”负屃扫视着我的双眼,仿佛在说,千万里于他也不过眨眼瞬息。
我明白,几乎是笃信,他的确如此。
暗自扶了扶即墨的手,或许,我可以与负屃谈一谈,我需要明白,何谓魂魄。几乎已经遗忘的曾经,他所说的直符灵动界,无法解释的从未听闻的话语,我该问个明白。
即墨蹙眉凝望,眸光深邃。我知他对徐先生已心怀芥蒂,身居高位者,难免越发多疑。这是七岁时他送我的书中便早已讲明的浅显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