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鼎又沉默了下来,半晌才睁开眼睛,对陆昂说道:“你先出去吧,我跟这位林先生聊聊。”
林启倒是颇感意外,甚至有些受宠若惊,要知道跟面前这一位长年不见客的“隐士”单独会话,是多难能可贵的事情,他连自己的家人,都不是所有人可以见面的,如今却要跟自己一个外人单独聊聊。
陆昂脸上当然也有意外的表情,不过他掩饰得很快,当然也没有多问什么,只说了一声:“那你们聊,我就在楼下,您有事的话就按下按钮。”说着转身离开了,林启眼睛一瞥,他说的那个按钮可能就是藤椅扶手边上的紧急报警器,医院病房也都有这种装置,防止病人出现紧急情况。
露台里只有一老一青两个人,此时除了外面的知了和徐来的微风,别无他音,林启实在不习惯这种尴尬的沉默场面,清了清嗓子问道:“陆老寿星,您就是陆元文老人家吧?”
陆鼎缓缓点了点头:“这个名字,我整整六十年没有用过了,临沂战役之后,我跟组织上失去了联系,后来加入了第三战区第28路集团军,心想打算着国难当头,反正在哪里都是打鬼子嘛,结果临沂战役我一条命鬼使神差保下来了,三年半以后却在苏浙战场上受了重伤,这一躺就是整整三年,抗战胜利以后,我又回到组织上,重新编入华东野战军,那个时候就换了陆鼎的名字了。”
听到这里,林启心想:“解放前国共处于交战状态,双方政治审查应该都很严格吧,他怎么可能在两个阵营之间游刃有余的?”不过想到此处却没有问出来,已经是大半世纪之前的事,对错也未必那么重要了,而且他也不关心,只把注意力放在当下的案情上比较好,于是问道:“您是怎么在临沂战役中生存下来的,我听那两位老革命说,当时打得可惨呢。”
陆鼎微笑着摇了摇左手:“别提喽,说起来我这一把老骨头都有些臊得慌,当时日本鬼子以为我死了,把我跟其他阵亡的战士拖到乱葬岗挖了浅坑一并埋掉了,得亏埋到一半,又出了战况,那些日本人就去增援了,我便从半截土里又爬了出来,趁着天黑逃到一个老乡家里躲了起来,才保回这条小命。”
林启登时肃然起敬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这是为了民族大义,这点小节算什么,不过您这次死里逃生,没有再回去找以前的战友么?”
“哪里还有什么在战友哦,都死光了。”
“没有啊,赵良,还有何胜宣,他们两个都活下来了,郑牛宝大爷说,当时就是你们三个游击队员一起去增援临沂会战的。”
“那我上哪里知道去哦,我从死人堆里逃出来,连夜跑了十几公里,又在一个老乡家里躲了大半个月,那个年头,兵荒马乱的,能保活一条命就不容易了。”
“那后来也没有再找过他们两个么?”
“没有,不过解放以后,我倒是听到一些赵良的消息,不过也没有下文了。”
林启思忖道:“那就奇怪了,那你们还是相当于大几十年没有见面了啊,怎么那杀手组织还会把你们这四个人联系到一起呢?”
“我们都是戎马一生过来的,杀过的人堆起来有几层楼高,有仇有怨的也不在少数,也许是我跟赵良他们共同的敌人呢。”
“那管默和方志成,您也该认识吧?”
“管默是我大儿媳的哥哥,方志成是解放以后我在所属连队的政委,不知道那些歹徒为什么要连带着他们一起找,可能是知道我本名叫陆元文的,只有管默跟方志成了。”
“你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您么,我的意思是……不管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这都已经过了大半个世纪了,活下来的人都已经很少了,怎么还是要追着你们四个人不放呢?而且当时整个国家都是战争状态,难免有死伤……”
陆昂摇了摇头:“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当然大多数人会把仇恨牵怒于当时的国家政府,为了双方的国家而战,在战场上狭路相逢,当然要拼个你死我活,这是荣耀,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所以甚至有时候会有英雄惺惺相惜的情况,即使当时杀红了眼,仇深似海的,过了三五年还不能放下么,有因缘际会的时候,到两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子,互相见了面,即使当年杀的难分难解,这时也该放下来了,兴许还是一起坐下来讨论一下当年的作战方针和战争大略呢。”
“所以您觉得那些要找你的人,不是因为要报战争仇?那就奇怪了,我敢肯定,他们也一定不是为了钱,那他们为了什么呢?难道真是你们失散多年的至亲骨肉。”林启顿时一摇头,“那更不可能了,哪些杀人不眨眼的,也不会随随便便对自己的亲人下手啊。”
“我老啰,不中用了,很多事情我也想不起来了,我对家里面的孩子们,从来不说这些事情,我那孙子小时候,抱着我的腿缠着让我说说当年打仗的事情,我硬是一个字都不肯说。”
“哦?这是为什么,保家卫国是很光荣的事情啊。”
“光荣是光荣,但孩子年纪小,我不想让他们过早的体会什么是仇恨,他们没有见过死人是什么样子的,只会以为那是很好玩的事情,呵呵,打仗,杀人,可一点跟好玩也扯不上什么关系。”
林启这时恍然大悟:“难怪,连您儿子都不知道你原来的大名是什么。”
“我大儿子,就是刚刚领你进来的那个,是1943年出生的,那时我正在养伤,两年后抗战胜利了,我就跟着华东野战军打解放战争去了,当时我的发妻已经怀了第二个,就把他们一起放在山东老家,建国以后我又调到云南绞匪,一直到58年才回到了原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