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过去了。”沈若瑶平静道。
“那就好。”孙妍满是皱纹的脸上涌起笑容,抬头看向窗外,道:“煜儿,也就交你了。”
“自然,煜儿可是我侄儿。”沈若瑶认真道。
孙妍怔怔看向沈若瑶,犹豫了许久,最终,道:“若瑶,其实……我也没想过要你死,我、我只是一时间难以接受,我疼爱了十五年的女儿竟然与我并无血缘关系。”
“我知道。”沈若瑶笑道:“我知道你没想过要杀我。”毕竟前世,孙妍只是漠视她,厌烦她,但要说要她命却是没有的。正想着,忽然,耳边响起孙妍温柔的声音,道:“敬宗啊,你来了。”
沈若瑶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就在这时,握住她手腕的手掌滑落,她挑眉看向孙妍时,只见孙妍双目已闭,脸上染着一丝笑容。
沈若瑶对孙妍的确没有母女之情,但孙妍对姐姐的母女之情却绝不作假,她这些年对孙妍所有的好,都是在代替姐姐偿还养育之恩。前半生,孙妍是威远侯夫人,后半生,她是皇后的母亲。
虽然身为皇太后不需要为母亲守孝,但沈若瑶仍旧在慈宁宫内代替姐姐服了百日热孝。对孙妍虽无过多的感情,但有一个故人离去,让她的心也越来越孤单。
沈煜如今也是儿女成行,尤其是长女,与沈嫣竟然有五成相似,故而沈若瑶颇是喜爱这个侄孙女,时常叫她进宫来。左右认识沈嫣的人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侄孙女的五成相似也没什么人知道了。
孙妍死后堪堪半年,荣王也薨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沈若瑶沉默许久。荣王,当年的二皇子,那个外冷内热,待人温柔的人也去了。她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她的亲友,又少了一人。
萧明来给沈若瑶请安时,瞧见她泛红的双眼,担忧道:“母后这是怎的了?可是太过思念父皇?”
“是呢。”沈若瑶叹道:“昨儿晚上梦见你父皇了,哎,真是的,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都走了,荣王也去了,哦,你不知道,那会儿荣王和你父皇感情甚好,就连哀家,也得到荣王几次帮忙呢,可惜了,天不假年。”
萧明颔首道:“儿子听父皇说起过,二皇伯父极好呢,如今皇伯父已经去了,儿子让皇伯父嫡长子承袭爵位,只如今还在丧期,故而还没下旨。”
沈若瑶叹息道:“你堂兄弟承袭爵位,就不是荣王了。”
“按理来说是降一等。”萧明道:“但儿子听父皇说过与二皇伯父之事,故而拟得旨意是让荣王世子承袭荣王,不降,母后瞧着如何?”
沈若瑶没料到儿子竟然让荣王世子不降等,目光中有着三分满意,道:“荣王儿女也不多,他只有两子两女,虽说是庶女,但也是你的堂妹,就加封郡主吧!将来婚事上也好办些。除了荣王世子,荣王也就还剩一个儿子,也不知可否成才?”
“很是好呢。”萧明夸奖这位堂弟。
沈若瑶听得点头,既然荣王的次子也是个有本事的,那好好提携,将来未必就不好,道:“那就慢慢磨砺吧!你父皇常说荣王是个文武全才的,又重手足兄弟,料想他的儿子不会差。”
对于沈若瑶的吩咐,萧明一一答应。
接连两人的离去,加重了沈若瑶心中的悲凉。她连初一逢五的请安也免了,只每月初一十五,一个月给她请两次安也就罢了。若非会被人议论,沈若瑶真是一次安都不想让她们来请。
晚秋的时候,沈若瑶身体便有些不好了,她极少生病,这一次也不知怎么了,一个风寒来来往往将她折磨到冬天也不好,整个人总是脑袋昏昏沉沉,浑身使不上力。不过她倒也不怕死,若是如此死了也好,就能去见玄景了。
当初玄景也是这样,武功那么高,平日也不生病,谁料突然一下子就病倒了,然后,就再也没好了。沈若瑶想是萧玄景太过操劳政务,以至于积劳成疾,故而也时常劝萧明多保重身子要紧。
沈若瑶这一病,最担忧的就是杨皇后,生怕失去沈若瑶这个靠山,她输给邓贵妃,以至于后位易主。毕竟杨家和邓家,也不是没有梁子。
待到开春,沈若瑶的病竟然好了,这让她无比失望。是因为天气暖和了吗?既然如此,那当年天气暖和了,玄景怎么走了?走在那个东宫桃花灼灼绽放的春天?
她听说东宫的桃花尽数开了,绚丽灿烂无比,引得宫中好些人偷偷去瞧,而今东宫的桃花,似乎成了一处美景了。但沈若瑶却没去看。自从萧玄景死了后,她一次也没踏足过东宫,一次也没去看过桃花,甚至,有一次宫人去御花园折了桃花回来插花瓶,她见之大怒,至此,众人皆知道,皇太后不肯见桃花。甚至都不愿意听到桃花二字。
毕竟先皇死于东宫桃花林中。
杨皇后传出怀孕的喜讯,后宫顿时变得微妙古怪起来。好几个位份高,娘家厉害的嫔妃在看杨皇后肚子时目光总是怪怪的。毕竟是皇后,若是生下皇子,这就不太好了。
这天请安时,沈若瑶瞧着脸上尽是掩饰不住喜悦的杨皇后,笑道:“皇后坐吧!可别委屈了哀家的孙儿。”
“儿臣托母后福气呢。”杨皇后十分谨慎,怀孕了也绝不骄纵,依旧是行了礼才落座。
沈若瑶拿过早叫人备好的盒子道:“这支东珠簪子,是当初哀家怀皇帝的时候,先皇赏赐给哀家的,如今赏给你了。”她笑吟吟说着谎话。她怀了萧明后就离宫了,连生下萧明都是在宫外,那时候萧玄景哪儿给她什么东西啊。这根东珠簪子,她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得的了。毕竟内务府得了萧玄景的命令,总是隔三差五送首饰进坤宁宫。
那些首饰对沈若瑶而言一般般罢了,她真正喜爱的,是萧玄景亲手送她的。那些亲手所送的礼物,是要永远陪伴着她,就算有一天她死了,那些礼物也要随她一同放进棺材。
杨皇后欣喜接下赏赐,嫔妃们看向杨皇后肚子的目光则更加古怪了。
待到六月末,杨皇后挺着个大肚子,率领后妃前来请安,道:“下月是母后千秋节,儿臣想着母后已经好些年没过千秋节了,不知今天可要热闹热闹?”
“皇后的孝心哀家知道,只不必了。”沈若瑶想也不想就拒了,玄景已经不在了,她还过什么生日啊?她疲倦地摇了摇头,道:“回去吧!”
“是,臣妾告退。”
沈若瑶瞧着一长串的妃嫔,无奈摇头。安哥儿这孩子,怎么风流成这样?
不过似乎这才是正常的,没人说安哥儿如何,反倒是玄景在的时候,大臣们总是上书充实后宫,渐渐地,她沈若瑶都快要妖后了。她想起萧玄景那一脸你快求我别纳妃的脸色就忍不住好笑,瞧向独自坐在下首椅子上的杨皇后,道:“还有何事?”
“母后,是这样的。”杨皇后忙笑道:“北月国上了国书,送北月国公主前来我朝入后宫,皇上令儿臣打扫宫殿,也好给北月国公主入住。”
“哦……”沈若瑶想起了沈馨,当年那个一往无前,为了夺得沈家而自请和亲北月国的二姐姐。而今的沈若瑶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了,人也没精神了,也不爱笑了,连话都不怎么爱说了,一个人坐着就能发呆一整天,总是东想想西想想,只是想起二姐姐,已经想不起她的容貌了,只记得那是个倔强无比的人。
屋内陷入沉静,杨皇后也不敢催,直到沈若瑶开口,道:“我朝上一位北月国公主,寝宫是永寿宫,自她去了,永寿宫便一直空着,你叫人将永寿宫打扫出来,该添加的添加,该换的换,也就是了。”
“是。”杨皇后瞧见沈若瑶那不愿多说的神色,识趣儿地站起身,道:“儿臣告退。”
黄昏时分,萧明来了。
沈若瑶便知道儿子为何这个时候来,道:“我跟皇后说了,就将北月国公主安置在永寿宫,你觉得呢?”
“儿子觉得极好呢,那本就是上一位北月国公主的寝宫。”萧明点着头落座,道:“母后觉得,该给这公主什么位份呢?”
沈若瑶不高兴的目光瞥向儿子,道:“你后宫美人这么多,正一品贵淑贤德四妃的位置都被占了,如今你倒是来问我了?”
“咳咳。”萧明好笑道:“母后这话说得,儿子不是来和母后商议嘛,这公主来,若只居正二品妃位,怕是有些不恰当吧?上一位和亲的公主……”他说到此,目光小心翼翼看向沈若瑶,道:“二姨母一过去,可就是正一品贤妃。”
沈若瑶好笑道:“那贵妃,淑妃,贤妃,德妃,你打算腾哪个位置给北月国公主呢?”
“这……怕是不妥吧?”萧明脸色变得为难起来。如今贵淑贤德四位妃子,可都是他喜爱的,况且家世也都相当,这个恶人很不好当啊。
沈若瑶撇了儿子一眼,道:“那就随便你吧!”
“母后。”萧明忙道:“如今贵淑贤德正一品四妃,都是世家大族的女儿,这不是得罪人嘛。”
“那你晋封的时候就没想过要留一个位置?哀家早就跟你说了,北月国公主会做你的妃子,你怎么就不听呢?”沈若瑶没好气瞪儿子,但也明白,如今贵淑贤德四妃,的确腾哪个位置都不行。一则四人家世相当,皆出身朱门大户,若是踢下一人,恐怕那人背后的家族以为皇家要对他们下手了,哎,真是的,这可如何是好?
“那要不……就给个妃位?左右也是正二品,儿子再给一个好的封号吧!”萧明犹豫着道。
沈若瑶冷笑一声,道:“北月国公主前来,只是个正二品的妃子,屈居贵淑贤德四妃之下,北月国那边你如何交代?”她瞧见为难的儿子,叹道;“罢了,你先回去吧!北月国使臣又不是明天就到,也不必急这一时三刻。”
这一晚,沈若瑶躺在床上仔细想着北月国公主之事,但眼下无法腾出正一品妃位,正二品妃位却又是不行的,这可真是愁人啊。
第二日,沈若瑶刚用完早膳,小福子道:“太后娘娘,淑妃来给您请安了。”
沈若瑶先是一惊,随之隐隐猜到淑妃前来请安的用意。
果然,淑妃自请降为正二品妃,腾出淑妃的位置给北月国公主。
沈若瑶不得不感叹淑妃的精明,退一步,让太后和皇上同时对她存有一分亏欠。
初冬时节,杨皇后果真产下一子。
沈若瑶对这个未来开疆拓土的皇帝还算有几分好奇。
翻过年,沈若瑶习惯似的坐在椅子上发呆,忽而听到屋外宫女说元宵节,她心中一惊,问道:“要到元宵节了?”
小福子忙道:“今儿就是啊。”
沈若瑶倒是不想过什么节,只是想起那年,她还是沈家的四小姐,萧玄景还是东宫的太子,两人尚未成亲。那一年的元宵节,萧玄景从窗子跳进她闺房,背着她离开沈家,来到一座高楼的房顶上坐下,看了绚丽灿烂的烟火。那是萧玄景送给她,独属于她一人的烟火。那样的灿烂,照亮了漆黑的天空。那晚,她坐在房顶上,靠着萧玄景入睡。
原来,那个时候萧玄景就已经对她那样用心了,可她察觉的太晚了。如今想来,她察觉的这般晚,也无非是被萧玄景是吓到了罢了。
毕竟两人初遇见,就是他高高在上地来看她笑话。随后,数次找她麻烦不说,更险些掐死她。她如何能不害怕?哎,萧玄景这人啊,脾气是真的是不好,又古怪,可……
沈若瑶突然紧皱黛眉,那个性情暴躁古怪,视人命如草芥的萧玄景模糊的让她几乎要以为是幻想了,转而是那个讲理而又勤政的萧玄景。
她突然想起那日,她害死了京兆尹柳振宇毁掉了萧玄景的一颗棋子,那时的萧玄景就是那样漠视人命,在他东宫太子眼中,平民百姓的性命又值什么?可后来……
眼泪滴落在已有皱纹的手背上,沈若瑶一脸泪水却是在笑。原来,萧玄景都改了,他全都改了。
“太后娘娘?”一屋子宫女太监瞧见落泪哭泣得沈若瑶,担忧问道。
“无事,哀家只是瞧这春色好,看迷了而已。”沈若瑶站起身走出屋子,在慈宁宫的花园中散步。可惜了,春光再美,那个人不在身边了。
当晚,沈若瑶拿过做了一半的衣裳,在烛火安静认真地做剩下的一半。
萧玄景这人啊,也是烦得很,贴身的衣物总要她做,说穿不惯别人做得,以至于她重回东宫后,再到他驾崩,他所有的贴身衣物,甚至过半的常服都是她做得,甚至就连荷包香囊那些小东西,也是出自她手。如今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阴曹地府,她若是不做,他穿什么?
待到手中衣裳做完,她连着之前做好的针线一起放进火盆里,四套春衣,如曾经一般。
这日,杨皇后率领妃嫔前来慈宁宫请安。沈若瑶瞧见妃嫔中多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站在邓贵妃身旁,显然是正一品妃,又是完全陌生的面孔,身份已呼之欲出了。
“都坐吧!”沈若瑶随意道。
杨皇后道:“母后,宫中添了个新妹妹,今儿前来给您磕头呢。”
沈若瑶微笑着看向新来的妃子,落落大方,容貌艳丽,只是眼中神色并无坚定,反而是无穷的悲伤。可见,她不是自愿和亲的。
待请安的众人离去后,沈若瑶又想起当年的沈馨、与淑妃不同的是,沈馨是自愿而去,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坚定,坚定的让人不寒而栗。
过了月余,北月国公主和亲之事已经成为过去,沈若瑶靠在窗边品茶,一边道;“哀家瞧那碗糖蒸酥酪甚是不错,给淑妃送去吧!”
下午的时候淑妃便来慈宁宫谢恩,沈若瑶也无意为难谁的意思,她已经疲惫的能不多事就不多事了。而今的她也终于明白当年老夫人的无奈。人年纪大了,经历的多了,许多事一眼便能看穿,可除了装聋作哑又还能如何?都是儿孙,都是后代,又能如何?当年的老夫人明明不满沈家许多人,可除了装不知道,又还能如何?
沈若瑶掩下眼底一抹苦涩,抬头看向恭恭敬敬站在前方的淑妃,和善笑道:“坐吧!”
“臣妾谢太后。”淑妃行礼谢恩后方才半坐在椅子上。
沈若瑶瞧着淑妃的拘谨和小心翼翼,在想当年和亲去北月国的沈馨,是否也是这般小心拘谨?虽说是和亲公主,只要不犯大错绝不会有事,可异国他乡,要想日子过得顺心一些,还是要懂事啊。她笑道:“不知在宫中可还住得习惯?可缺了什么没有?”
淑妃急忙笑道:“一切都好呢,托太后娘娘福气庇护。”
“异国他乡,难免有些不习惯,若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只管去找皇后也就是了,皇后极贤惠呢。”沈若瑶顿了顿,叹道:“当年嫁去北月国的,还是哀家的堂姐呢,一过去就是贵妃,而今已是太贵妃了,几十年不见了,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
淑妃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进肚子里了。她不清楚太后见她的原因,故而心中忐忑,生怕招了皇太后的不喜欢。如今看来,太后只是想知道太贵妃的事罢了,道:“臣妾无缘得见太贵妃,只是听人说起,太贵妃在宫中过得极好呢,极受宠爱呢,只是感叹没个一儿半女罢了。”最后一句,淑妃说得满心悲伤。北月国内那位太贵妃的一生,无非就是她的一生罢了,无儿无女,除了衣食不缺,终身不见家人外,什么也没有了。
沈若瑶也不知怎的会想起问沈馨,或许是年纪大了,越加想念曾经的人了。她和淑妃聊了沈馨,便让她回去。
淑妃是真不想和亲啊。
这日上午,沈若瑶正坐在椅子上做着衣裳,小福子来禀告杨皇后到了。沈若瑶也懒得去想杨皇后来做什么,只随意点了下头,将手中正在做的衣裳交给宫女。
杨皇后走进屋时瞧见沈若瑶接过太监递过去的茶,神色也看不出什么息怒,忙走上前去行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坐吧!”沈若瑶随口说道。
杨皇后好几次偷瞧沈若瑶,心中反复想着之前打得腹稿,笑道:“这马上就是母后的千秋节,皇上吩咐要给母后大办,只这些年母后的千秋节总是不曾办,皇上仁孝,怕扰了母后的清净,只今年却是不一样了,今年乃是母后六十大寿呢。”
沈若瑶身子突然一僵,手中茶杯里褐色的茶水溅了出来。六十大寿?她已经六十岁了?她想起今早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宫女为她梳头,她的头发,已经找不出一根黑色的了。
六十岁了。
杨皇后见沈若瑶脸色不对,急忙站起身来,见沈若瑶将茶杯递出去,急忙走上前去接过茶杯放好。
“也是。”沈若瑶好笑道:“哀家的六十大寿自然是要办的,那就皇后操心了。”
见沈若瑶答应办大寿,杨皇后提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下,忙笑道:“这本就是儿臣的分内之事,儿臣一定办好。”
“嗯,去吧!”沈若瑶漫不经心道。
杨皇后也知道沈若瑶自从守寡后就极爱清净,不大喜欢见人,叫她走应是没有不喜,这才恭恭敬敬告退离开慈宁宫。
沈若瑶幽幽叹了口气,这天下间最尊贵的太后,也有不得已的时候呢。就像这六十大寿,她不办不行,天下人都看着呢,只会说皇上不孝。加之她自从玄景死后就再也不肯过生日,若六十大寿也不办,那皇上的脸真是没地儿放了。难怪杨皇后那脸色这般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