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这一段时间的天气不太好,时常下雨。
“隆隆~”
今日下午雨停了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晴朗了一会儿,此刻天空上又开始响起闷雷声,阴云密布,看其架势,等会的雨必定不会小。
南城一处简陋的面铺下。
一位年轻女冠要了一碗素面。
年轻女冠有着锥子形的脸颊,天然具有一种魅惑力,但是她不施粉黛,且一身道袍,温柔恬静,反而让人觉得气质脱俗。
年轻女冠按照两个月来的习惯,坐在角落边上的位子。
不多时,麻布衣的店小二端着热乎素面过来。
“多谢。”年轻女冠微笑道谢后,低头小口吃面。
店小二是一个淳朴的少年郎,见年轻女冠嫣笑道谢,他心咯吱一跳,脸红半边,结巴道:“姑、姑娘慢用,小心烫……”
没见过大世面的淳朴少年郎只觉得,这世上有些女子,别说只看了两个月,就是两年,二十年,也还是觉得如初见般美好。
少年郎手脚勤快,他这辈子最憧憬的是存够银钱,开一间属于自己的面铺。至于开了一家面铺以后呢?
少年郎觉得要是,每一天都有年轻女冠这样的女子来面铺吃面,那就再好不过了。
一个白发苍苍老乞丐,浑身恶臭,经过面铺。
老乞丐蓦然停下脚步,瞪直无神双眼,惊恐看先年轻女冠。
“死了,死了……你这女人马上就要死!活不了”老乞丐衣衫褴褛,疯疯癫癫,指指点点,重复一些言语。
年轻女冠微蹙黛眉,略有不喜。
不管是谁,肯定都不喜欢遇见这种尴尬的情况,更何况她是一个女子。
少年郎见状,不禁怒火中烧,连忙上前推搡疯癫老乞丐,骂道:“哪来的臭要饭的,赶紧滚,胡言乱语,小心我扯烂你的嘴!”
疯癫老乞丐瘦不拉几,哪是少年郎的对手,三两下被推倒在地。
老乞丐赶紧爬起来,跌跌撞撞离开此地。
老乞丐即便是在逃跑,也还是哭哭笑笑,嘴里低喃着:“死了,这道袍女人马上就要死了……”
少年郎追出去很远,得胜归来,便摸着脑袋,腼腆笑道:“姑娘莫怕,这人是疯的,我帮你赶跑他了。”
年轻女冠脸上出现温柔的笑,她放下竹筷,抱手道谢说道:“多谢少年郎出手相助。”
少年郎慌张摆手,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要是那老乞丐再来,他还要帮她,以及今天面铺葱多,特意给她多放了些等等,总之是越说越没谱,最后羞愧的落荒而逃。
年轻女冠强忍笑意,不失礼仪的应了几句,等到少年郎忙活其他事,她的目光便投向疯癫老乞丐消失的方向。
“确实是一个凡人,应该是真的疯子……”
年轻女冠脸上笑意收敛,面无表情,不过她即使是不笑的时候,还是给人一种温柔美好的感觉。
面铺不远处,有一潇洒修道者飞临屋檐之上,神色凝重,遥遥望向锦绣苏府方向。
这一个大动作,立刻吸引底下无数凡人的艳羡目光。
面铺里的食客们都在小声议论着这位修道者,店小二身份的少年郎更是跑出面铺,满面向往之色,嘴里高呼仙师。
年轻女冠目光不在那潇洒修道者身上,她看的更远。
在夜幕笼罩的天际之上,有两道强大的身影,浑身没有丝毫真气波动,便凭空立在虚空中。
不借外力而御空,是为御罡。
毫无疑问,这是两个货真价实的御罡境,一为背剑老者,鹤发童颜,白须飘飘,背一柄古剑,另一个则正值中年,武者打扮,足有一丈之高,两人正在小声交谈。
背剑老者双手负后,低声道:“锦绣苏府今夜闹得大了些,动静快要波及到苏府外的凡人,你我注意点苏府周边凡人的安危。”
中年武者点头,旋即闷声道:“若非顾及远在离恨天宫求道的那位面子,我早就耐不住性子,要探查一番近些年苏府之内发生了何等粗鄙之事。”
作为南城城池内为数不多的御罡境,要是眼皮子底下发生妖魔作乱之事,他们脸上也无光彩。
背剑老者说道:“据说来了个域外的青甲女子,神窍九境,逗留在苏府两个月了,似乎探寻到了一些龌龊至极的秘密。”
虽说锦绣苏府因为某些原因,在南城地位特殊,所有人不管愿不愿意,都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其几面颜面。
但是他们也不可能一点都不关注苏府的状况。
中年武者声音很大,说道:“何止呢,还有一位域外来的年轻读书人,同样在淌苏府这潭浑水。”
背剑老者问道:“也是神窍九境?”
中年武者沉吟道:“那读书人在南城中乱逛的时候,我远远看过一眼,没看出修为。”
背剑老者有些诧异,御罡都无法感知修为,那年轻的读书人是一位隐藏的御罡?
中年武者笑道:“谁知道呢?或许是随身带着屏蔽神识感知的道器,也可能修的功法有古怪。”
背剑老者赞同的点头。
既然年轻,那读书人就不可能是御罡!
整座广阔灵域,就没几个年轻的御罡,每一个都是大名鼎鼎,耳熟能详,例如那位从南城苏府走出去的女子。
要是这般人物来到南城,谁人不知?
背剑老者叹息一声,旋即抚摸花白胡须道:“在等一等吧,看这架势,苏正神亲自出手了,苏府内的征战进入最后阶段了,若有变故,我等再出手也不迟。”
中年武者闻言,不禁有些恼怒,抱怨道:“那苏正神什么玩意儿?好歹也是个御罡,就算是个半吊子,也不该府内些许小事都管不好,弄得人尽皆知,害的我今夜中断修炼,替他擦屁股,还不能前去制止她,要不是他生个了好女儿,我早就拆了他的苏府……”
背剑老者连忙打断中年武者的话,严肃道:“道友慎言,须知祸从口出,那位的家事不是我等能轻易议论!”
单单一位初入御罡境的苏正神,自然不会让同为御罡的两人小心对待。
但是,苏正神背后一心求道的那位,分量可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中年武者有些郁闷,小声嘀咕道:“不过进了雏凤榜一次而已,早就老黄历了,据说近些年境界都快跌下御罡境,估计她这些年跌落神坛,一落千丈的滋味不好受……”
背剑老者干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搭理身旁这位平素交好的道友。
面馆里。
年轻女冠收回目光,似是想要自嘲一笑,脸上却并未扯出笑容,便低头继续小口吃面。
不一会儿,身前素面被一扫而空。
她并不贪食,相反自从修道以后,她便再未吃过人间的食物。
年轻女冠唤来殷勤的少年郎,道是否可以要一碗清水。
少年郎不明所以,却还是老老实实端来一大碗清水,要知道以往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姑娘来面铺吃面,好似连跟他多说上一句话,都像是降低了身份,对不起那满脸价值不菲的胭脂水粉。
如今,这姑娘与他交谈,眼底里没有一丝嫌弃的意思,少年郎是能感受到的,他倒是心甘情愿做一些事,跑的比谁都快,就是这姑娘打扮的素了些,怎的穿一身道士的道袍?莫非买不起好看的衣裳?他倒是存了一些准备开面铺的银钱。
不过他心中又想,姑娘家的穿素些也好,惦记的恶人会少一点。
年轻女冠接过盛满清水的白瓷大碗,等待片刻后,好奇问道:“少年郎,你怎的还不走?难道还有事情?”
“啊?并未,我……这就走。”少年郎慌忙应答,他方才盯着年轻女冠的姣好面容,便再犹豫是否要给她、不、借给她一点银钱,买身好看的衣裳,穿的太素了,也不好,这才走了神。
年轻女冠扑哧一笑,看着少年郎走后,便专心盯着清水中自己的面容许久。
清水悠悠,这自然只是一碗寻常的井水。
但是年轻女冠的手指却悬在水面上空。
她想要点进去,却又犹豫不决。
这样的情景很是奇怪。
年轻女冠叹息一声,从宽大衣袖中取出一只白色千纸鹤。
白色千纸鹤摊开来,便是一张白纸,出现几行文字,这是修道界中传送信息的仙家手段。
大约几个月前,这张白色千纸鹤自南城中飞到正在求道的她手里,打破了她安静的求道之路。
信上的意思大致是,家中发生一些事情,需要她回来看一看,应该回来看一看,并且这件事情,宜早不宜迟。
迟了会有遗憾。
年轻女冠不知道仙鹤传书者是何人,因为信件上并没有写信人的姓名。
但是,对苏府之事了解的那般透彻,一定是苏府里的人。
空穴来风之事,真实情况如何她并不清楚,但是,她从那年那件事后离家修道,真的很多年没有回家看一看了。
离恨天宫太阴池中的那只老鲲也说,她该回去一趟。
既然如此。
她就回来看一看。
并且回来的时间比预期提前了三个月。
两个月前的某一天,她几乎是和那个一路飞奔的外域读书人同时到达南城。
那一天,她在南城外的山上近乡情怯,并未直接入城,刚好看见底下曹曦一路奔跑进南城,一身读书人打扮,体魄不凡,似乎很有趣。
随后,年轻女冠入南城,没有第一时间回家。
她在这间平凡的面铺,吃了两个月的素面,看了很多次的信,嗯,其实这间面铺的素面真的没啥味道。
难怪修道者都不喜欢吃人间的食物,索然无味,不如山间的朝露。
年轻女冠心中倒不是很介意。
因为来到南城以后,她几近无瑕求道之心的瑕疵愈发明显。
求道之心出现瑕疵,那才是头一等重要的事情,从几年前不断跌境开始,她的心境便不再完美无瑕,来到南城,这种情况更加严峻。
无论想或不想,埋藏在心底下,连她也没有答案的一些事情,到了必须要面对的时刻。
“隆隆~”
夜空中,传来隆隆雷声,乌云翻滚,大雨将至。
遥远的锦绣苏府中,骤然爆发出一股极为惨烈的血腥气,如黑色光柱直入夜空,贯通天地。
“呜呜~”
凄惨无比的鬼魂哭泣之声从光柱中飘荡出来。
这一刻,整座南城中的修道者大惊失色,感受到了这股几乎无可匹敌的黑暗气息,并且这股气息以锦绣苏府为轴心,黑暗蔓延向远方。
天穹上。
御罡境的背剑老者见多识广,立刻反应过来,大声道:“这竟然是祸!苏正神疯了!”
中年壮汉脸皱的像干枯的橘子,他摩擦拳头,问道:“这只祸已经成型,还来得及制止么?不管离恨天宫那位了?”
背剑老者果断道:“管不了那么多了,任由苏正神胡作非为,不消片刻,南城就要毁于一旦!”
中年壮汉颤声问道:“但是,那是一只祸阿?再加上苏正神,你我两人,真的挡的下?”
背剑老者眼神此刻比剑还锋利,不像是个老人,倒像是个奔向沙场的将军,他正色道:“事不可为时,你尽管走,我替你殿后!”
中年壮汉闻言,浑身气势徒然高涨起来,放声大笑道:“不用,我早看苏府不顺眼了,今天管他是苏正神,还是天王老子,先砸他个天崩地裂!”
他率先化为赤色长虹,冲向锦绣苏府。
背剑老者背后长剑离鞘,如扁舟出海,他御剑而行,后发先至。
面铺中。
“该早一点回来看看的。”
年轻女冠轻轻将信件折回纸鹤,拢入袖中,旋即一闪而逝。
下一个瞬间。
年轻女冠孤立天穹,道袍飘逸,如阴阳扭转,截住背剑老者与中年壮汉。
背剑老者古剑急停,悬于空中,厉声问道:“道友,这是何意?”
中年壮汉亦停下来,眼神不善。
难道如此紧要时刻,还有人助纣为虐,闲南城不够乱?是苏正神的同党?
“我叫苏锦,从离恨天宫而来。”
年轻女冠低垂眉眼,这样说道:“身后是我的家事,我会自己处理。”
年轻女冠抬起头看了两人一眼,寻常一眼,却如仙人高居天宫,扫视凡人。
随后她直接消失于空中。
中年壮汉被那一眼看的心惊肉跳,颤声问道:“这女子难道是那位女冠?”
背剑老者沉默点头,亦是无比震惊。
传闻中,那位女冠不是时运不济,处境不妙,近些年境界跌的厉害么?为何光是眼神便让他这个御罡境感到恐惧?
中年壮汉不禁感叹说道:“不愧是女冠苏锦,纵然实力跌至谷底,还是远超你我,如此人物,难怪被称为灵域曾经最强的御罡!”
……
面铺中。
年轻女冠重回此地,她方才离去又回来,统共不过一息时间,并未有凡人发觉,便是频繁偷看她的的少年郎也未曾察觉不妥。
年轻女冠再一次看向那只白瓷大碗中的清水。
“叮~”
波纹从中间荡漾开来。
清水中映照出一幅画面,是锦绣苏府此刻的景象。
女鬼苏绣钉于虚空,眼角淌血,一动不动。
浑身干枯腐烂的苏正神,身躯正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充盈丰满,成为一个容貌中正的中年男子。
看其相貌与苏绣倒是有几分相仿,非常英俊,能生出苏锦苏绣这般灵秀女子的苏正神,相貌本就不凡。
苏正神胸前悬浮一截晶莹如玉的尾椎骨,所有的黑暗气息皆由此而出。
等到女鬼苏绣完全死去,所有的一切将归于这一截尾椎骨。
那时候,“祸”便诞生了。
“呜呜~”
黑暗中,恶鬼低吟,纷纷冲向唯一的光芒。
曹曦依旧在负隅反抗,浑身浴金血,肌肤出现无数细微裂纹,至尊体神窍第一次坚持不住,发生崩解,似是要陷入沉睡般。
但是,他身上那股儒家之气,却依然强大,没有衰竭的迹象,成为黑暗中唯一的萤火。
像是在燃烧着最后的光辉。
“隆隆~”
曹曦道藏气海内,真气海翻江倒海,黑白龙鲤鱼被裹挟在浪花中,摔得晕晕乎乎。
九龙匣已经被现阶段的他开启到了最大的程度,磅礴的力量照出道藏气海外。
在曹曦身后的黑暗空间中,出现了一双紧闭的庞大眼睛。
然而,这双眼睛始终没有睁开的机会。
六境与御罡境的差距太大,无法靠近十步之内。
机会只有一次,曹曦没有把握住。
因为女鬼苏绣与青甲关月落败的太快了,完全没有起到牵制苏正神的作用,导致曹曦几乎是在孤军奋战。
曹曦仅仅是六境,又怎能靠近苏正神?
但是,女鬼苏绣明明也是御罡,为何就比苏正神这个伪御罡差这么多?
难道是苏正神手里的那截尾椎骨,对天下鬼物真的有如君王见臣子的绝对压制作用?
年轻女冠玉哞轻转,看向曹曦,修道者过目不忘,她自然记得这个曾经从她眼底下奔向南城的读书人。
“外域的读书人,你还不错,修为差了些,不该来苏府。”
透过这碗清水,她已经注视了整座苏府两个月了。
所有人她都看的清清楚楚,除了眼睛,容貌与她一般无二的女鬼苏绣;与苏府曾经的女主人同姓,亦同出一家的青甲关月;掌握一件大道至宝的读书人曹曦,与此事最无关,实则又最重要……
“或许,我不该回来。”年轻女冠蓦然有些怀念在离恨天宫,一心求道的修道生活了。
从那年远赴太清山离恨天宫求道,之后她便是无垠灵域最耀眼的那一个人。
除了每一年按时收取南城锦绣苏府万里迢迢送来的白玉钱,她早已忘记南城里的人,她愿意忘记。
太阴池那只老鲲常说。
太上忘情,不问凡事,不问所有的凡事,她这样的人,更该如此。
她做的不好。
“叮~”
年轻女冠轻轻一笑,随即神色坚定,一指按入清水中。
灵域所有人都知道,她这个上过雏凤榜的灵域最强的年轻御罡,近些年境界跌的有些厉害。
她不再是这一代里修道者里最强的御罡。
但是。
有些人似乎忘了,最强之下不代表很弱。
她只不过是从最强变成了很强。
是的,她依旧很强。
玉指点入清水,如雨滴坠湖心,波澜起。
“轰~”
漆黑夜空中,一截庞大指印从天而降,遮天盖地,压入锦绣苏府。
顷刻间。
所有敢于反抗的力量一触即溃,这座比蜀皇宫还大一点的锦绣苏府,就这样被彻底按入地底。
黑暗与污秽,消散的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