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殿中端坐,笔在手中紧握,苏景面前无纸、无案、无人,殿中所有陈设都被搬空了,金碧辉煌但空荡荡的大屋。
长吸、长呼,轻且绵。心仿佛落潭青石,缓缓地沉落下去,潭深无尽,青石永远下沉、不停;思绪却正相反,像极了好春时的蒲公英,随风轻扬扶摇向上,天高无量,蒲公英永远升扬,亦不停。
三十天的枯坐,苏景一动不动,那永远不会休止的心沉、识升之中,苏景彻底沉寂。
赤足、裸胸,长发不挽不簪随意披散于肩,面上不见丝毫表情,苏景变了,变得好像一块玉,有灵性却无智慧,安静得不死不灭,安静得无欲无求。
终于,他的呼吸也告中断了,这个人再不见半点生机,而他手中龙猿大敕猛一颤......就在此刻,忽然嘻嘻哈哈地笑声传来,同时脚步声响,三尸大呼小叫,一个一个笑逐颜开、跑进了大殿。
“苏锵锵...咦?”
“哦,练功呢!”
“那你继续,我们不搅合。”
三尸一人一句,苏景呼吸重续,眼睛也睁开了,‘玉’不见了,人又‘活’了回来,笑道:“已经搅合了!你们破关了?”
一个月的沉心动识、静气养势的功夫全都打了水漂。不过修行事情最是公平不过,你有了付出,它必有回报,因为三尸打扰苏景没能继续去做如意胎的修持,可是这一个月的静坐至少也锻炼心境。是以苏景的神情里,无奈稍有一些,懊恼却谈不上。
三尸笑嘻嘻地围拢上前,一个个昂首挺胸,或胖或苦的脸膛上得意满满:“破关了。怎么着!”
三个矮子破天荒,闭关五十多年,此举让苏景着实好奇:“这次闭关究竟为了何事?修得了什么厉害本领?”
“功利心!”雷动当头喝棒,骂苏景。
“你道咱们哥们闭关是和你等凡人一般,是为了领悟厉害的杀人手段么?凡俗眼界、凡俗心界。唉,与你难讲道理。”赤目眯着红眼睛,叹气。
小胖子手摸肚皮的习惯永远也改不了,老大老二一个威严一个心痛。他就要扮慈祥了,微笑中透出和蔼:“讲与你知,我们三人此次闭关,所求只为一悟!”
苏景追问:“悟什么,悟到了么?”
雷动嘎嘎一笑:“咱们哥们是什么出身?食色私三欲神官,要领悟的自然是那一个‘欲’字,三欲齐聚之后。第四欲何在?此乃天大玄妙,一经参破可得窥天机!”
这等乱七八糟的题目。把苏景给逗笑了:“那你们悟出来没有?”
雷动傲然点头。
赤目笑,继续眯眼睛:“三本欲之后,第四欲,不外一甩、一捧!”
拈花笑,继续摸肚皮:“食色私之下,天大事,不外一脸、一脚!”
苏景懵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雷动等着...等苏景看到他了。雷动天尊咳嗽、沉声、缓缓道:“得美食、霸娇娘、占千金富贵之后,欲之所求:一甩、一捧,一脸、一脚...我一甩脸子,别人急忙捧臭脚!”
言罢三尸霍然大笑,真真高人彻悟、一朝去惑后的*笑容。
苏景啼笑皆非,总以为自己够了解三个矮子了,可三个矮子还是能随时给他个意外。而哭笑不得之际。又见三尸望向自己的目光里满满期盼,最沉不住气的拈花已然开始对自己挤眉弄眼了。
打从娘胎时就挤在一起的交情,苏景明白他们的意思,当即吸一口气,面色陡然沉肃、眼皮耷拉下来、口中沉沉冷哼一声。
苏景甩脸子。
三个矮子立刻假模假式大惊失色,雷动抱拳躬身满目惊慌:“大人且请息怒,万万莫动气啊。”赤目扬手按剑满脸戾气:“何方妖孽惹出我家仙尊雷霆之怒,小人这边让他碎尸万段,杀他整村!”拈花身形溜溜一转跑到苏景身后,给他按肩膀,柔声:“上师不必动气,气坏了身子太不值得。”
三尸急忙捧臭脚。
实践过后,捧臭脚的比着甩脸子的还高兴,问苏景:“舒爽不?”
三尸目光期待,苏景哪舍得摇头,点头笑道:“不错!”
三个矮子大喜,说要再去悟道,高高兴兴地跑了,临了不忘嘱咐苏景好好修行,免得再打架时候会拖累三位大宗师。
目送三尸远去,苏景笑而摇头,快一个甲子的清静关,就为了‘一脸一脚’?苏景再傻十倍也不会相信,不过三尸不肯说,苏景也不做多问,难得是和浑人相处总能那么开心...凡人尚且讲究‘笑一笑十年少’,修家自也不例外,心境开朗才是真正道!
闭目、宁心,面上笑纹缓缓平复,苏景继续自己的修持。
这一次重塑心境,非但未能缩短时间,反倒比着之前用时更长,四十三天后,如玉之人呼吸断灭。
呼吸停顿一刻,手中龙猿大敕起笔之时!
笔在左手,第一笔画于地面,速度奇快一挥而过,苏景身前地面,随笔锋留下一道赤色的弧。
一笔挥,一弧落,同个刹那里苏景识海轰隆猛震,感识之中一道棕褐色闪电猛然绽放开来,狠狠炸碎于眼前,大殿不见了、冥宫不见了、朋友仇敌中土驭界统统消失不见,只有苏景一个人,孤零零端坐于于松软的泥土上,身边无尽蒙蒙之气滚荡,晦暗如墨浓稠如浆,铺满所有角落!
怪色闪电、松软泥土、蒙蒙乾坤仅在苏景的感识、或者说识海世界中,他的神识入玄虚境,肉身真魄仍在冥王大殿内、空荡荡的大殿,并无丝毫变化。
笔不停!
左手挥、身前画弧过后。龙猿大敕就势交予右手,右手握笔、扬起,仍是画弧,不过是在‘天’上,自右向左、苏景想要画出一道跨过自己头顶的弧。
前一笔一蹴而就。后一笔却慢、慢得不像样子,吃力得不像样子!
青筋爆起于额头、血脉贲起于胸膛,右臂肌肉紧绷隆起......仿佛手中笔杆凝聚万山、仿佛笔须饱蘸的不是墨指而是千海融汇,区区一支笔、却是不可承受之重。
陡然间,苏景体内爆豆般脆响连绵,精气元动之声,风火双元气疯狂游走,五窍三重天所有力量皆已掏空、尽数灌注于右臂、右手!全副修为已抗。整整一个时辰,却只抬笔一寸!
空荡大殿,苏景抬笔;
识海浑浊乾坤之中的苏景,也在做在握着同样的笔、做着同样的事:龙猿大敕一毫一厘抬起,充斥身边那无尽混沌颜色、蒙蒙之气在被笔尖划过时候迅速崩散,手所指、笔所指清空显现。
大殿里,苏景执笔画天...由实入虚、识海混沌里。苏景挥毫开天!
开天之笔只一画而已,可这一画何其漫长何其遥远!第一寸苏景用去一个时辰。抬笔第二寸画了三个时辰,第三寸一个对时、昼夜之功,第四寸七天长久,第五寸便是整整一个月。
慢,却不存有丝毫停顿,不能停下的,否则前功尽弃。
手中笔越来越沉,毕生修为滚荡汹涌...又是连串啪啪细想传来,右臂的手指皮肤开始层层拔裂。细密的血珠渗出。由实入虚、以大世界中的我,让识海灵台中的乾坤开天生灵,这是血肉之躯与玄虚臆想的较量,若不能胜,妄谈元神!
而帛绢上的阳火正法,于元神境界的修炼,与别家功法的差别也由此显现:
别家功法可看做‘跳三尺’。三尺为限,只要你能跳过三尺即为过关,你的修为到了,能够一步跳出百丈也无所谓,反正过了三尺这个境界你就合格了,去修行下个境界吧;
阳火正法则不然,它是‘加三寸’,你能跳多远?无论你跳多远,想过关都得在极限上再加三寸,量身订造...已然拼出全力了?还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再加把劲吧。
大殿内,凌空一笔画出两尺,右臂尚未能与肩平齐;识海中,蒙蒙退散不足两成。
那时间呢?两尺之画,七年光阴;那苏景呢?自手指到手腕、到右臂、到肩膀到全身,周身皮肤拔裂,血浆盈满周身...还有,他在磨牙。
手中神笔犹自紧握,身体微微颤抖,唯独右臂右手稳如磐石。周身红、没表情的人,下颌正轻轻错动着,磨牙。
磨牙即为磨骨,元力已尽、血力已尽、但骨中仍有藏力,晋入元神境界后领悟的潜力之术:金乌磨骨。
气勇血勇之后,再求骨勇,加三寸...加的不是力,较的就是那一个字:勇。
喀、喀、喀、喀...大殿寂静,磨牙声音清晰异常。
识海中,露出的天空晴朗却脆弱,那高远飘摇的清透颜色摇摇欲坠,被逼退的蒙蒙之气汇聚于大半世界,轰轰翻滚之中不断反扑、不断侵压......
磨牙不停、大敕不停、开天不停,二尺之后又一寸,一寸十年!
如此缓慢的一寸,无论识海还是大殿的苏景,面色都已灰败,原本稳定的右手忽然开始颤抖了。
一颤、两颤、三颤...笔颤则天颤,蒙蒙之气翻滚得几近疯狂。强弩之末、又能再撑多久...第九颤,甚至笔已斜滑,右手堪堪就要把握不住。便是此刻,苏景口中突然爆起‘啪’一声怪响,旋即他的身体第三次、连串脆响如爆豆。
第一次密响,真元破空之声;第二次密响,皮肤拔裂之声;第三次密响,周身上下、四肢百骸、宝瓶境下铸就的那根根金玉之骨尽、裂!骨裂骨力绽;骨裂骨勇崩。
大殿中的苏景一下子委顿下去,识海中的苏景却猛然抬头,手中龙猿大敕挥动挂响风雷之声,无以形容的巨力自右手喷薄绽放开去,猛挥、猛挥、猛挥!
蒙蒙退散,满目湛蓝,以我身残骨碎、开这混沌之天!
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