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鸣为何是剑鸣,没有人知道。
但他之所以悦耳,一定是与弹响它的人产生了某种共鸣。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
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柳暮言自然也有一颗崇尚美的心灵,譬如美丽的女妖。但这悦耳的剑鸣却深深刺痛了他,怎么可能这样美?
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
可能非常可笑,荒谬。但事实有时就是如此可笑,荒谬。他从剑鸣中体会到了苏伏的心灵美,从而对自己那一颗险恶、丑陋、淫邪的心灵而感到自惭形秽。
这种感觉令他嫉妒发狂,本已如死水一样的心湖蓦然掀起滔天大浪。
十只巽龙昂首怒吼,吐出万顷狂沙,霎时吞没了妖神宫。
“我怎么能,一个人去死!”
他发红的眼睛,倒映着一抹宝蓝光华,他疯狂地扑击过去,所有的毒液在喉咙里凝聚。
然后宝蓝光华划过了他的脖子,他那高有二十丈的身躯,统统由碧玉蛇鳞覆盖着,分不清哪里是颈,哪里是首,哪里是身。但柳暮言的脑袋就那样摔落下来,断口处平整,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就好像最称职的侩子手,犯人往往还未感觉到疼痛就已然死去。
柳暮言区别于犯人,区别于普通人,他是腾蛇,甚至还能发出声音:“苏伏,你不会了解每日活在黑暗中的感觉。”
苏伏胸膛正热辣辣地滚烫着,灵气的运转大大的超过了妖体的承受极限:“不久前我就见证了一段黑暗,他很不幸,此生都在与黑暗纠缠,他也很幸运,因为光明一直相伴左右,并且将他从黑暗中带了回来。其实世上每个生灵诞生时,岂非都活在黑暗中?否则为何我们每次睁开眼睛,就忙着追逐光明。”
“黑暗有时令人恐惧,也令人厌恶,尽管你与他不同,但相对来说,你在我眼中却更为可恨。”苏伏平复了呼吸,神色淡然,“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你可恨在于行事手段没有原则底线,你不明白欲要索取必先付出,只会一味埋怨命运不公,怨恨他人负你;你可怜在于屈服于命运……”
前面很多话,柳暮言都默然无语,但这一句却像触动了他的逆鳞,他突然狂吼道:“放屁!我没有屈服,我三番两次尝试改命,若不是你从中阻扰,我已然完成改命,被踩在脚底下的应该是你!”
“从你试图借助外力改命时,就已然屈服了。”苏伏冷冷道,“大道没有捷径,命运从来不是注定,你的每一个念头,行为与决定便是你的命运,若你不抱怨,放开身心去接受与生俱来的厄运,根本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说到这里,他脸上挂着讽刺:“你说我不了解黑暗?难道我会告诉你,我从出生时体内就住了一只魔灵,还是灵欲的分身。我没有像你一样显赫的出身,没有一个万妖之祖那样的师尊,在我还是散修的时候,我就与他不死不休。
“你明白么,不死不休!”苏伏冷嘲着重复。换做往常,他当然没有闲心说那么多,可柳暮言的诱导,险些让青衣做出无法挽回的举动,他对柳暮言的恨,怎是杀死他可以了解的。
他要将柳暮言打击得体无完肤,带着无尽的懊悔死去。
而这些话确实很震撼,柳暮言半晌无语,他的生机就如此白白流失,连最后几句话都未能说出口,意识逐渐归于虚无。
虚无,就是什么也没有。
但他却笑了,为自己,为苏伏,为即将死在某个意志下的所有人,或者妖。
苏伏费了莫大力气,终于斩下了柳暮言的头颅,但他那露出巨大獠牙的蛇嘴居然扯动起来,世上诡异之事不少,蛇在笑的奇景,却仍然少见。
不论如何,他胜了。
剑域没有消散,苏伏知道接下来将面临更严峻的考验,他已然在玄灵引中下了严厉的命令,所有大将、妖兵都开始远离妖神宫。
“如果我死了,马上逃离莒州。但我不会死,因为这次我决定打不过就逃,为了你们,也为了我自己。”苏伏自认风趣地给手下所有大将留下这一句话就收回了所有的玄灵引。
狂沙还在肆虐着,没有停歇的意思。
可两段蛇躯静静躺了很久,却没有动弹的意思。一地的毒液与鲜血混合,化为古怪的浓稠液体,像岩浆一样流淌着。
剑意八转,剑域又有轻微的变化。遮天蔽日的狂沙数度欲突入,那若隐若现,已然褪下一半面纱的玉楼都会吐出狂暴的剑气。剑气不再是漫无目的地徜徉,有了统筹它们的意志,显得机灵又霸道。
这让苏伏可以专心致志推动剑意的运转,可还未过半,剑意九转就彻底凝滞。灵气宛若饿了数日的拉磨老驴,说什么也走不动了。
苏伏知道,这是受修为的限制,到此程度,他那么多年下来对于剑道的领悟与积累就消耗完了。就好像用前半生的阅历去写一本着作,但还有后半生未能体验,所以无法完全地描述、书写。
妖神宫几乎全毁,苏伏的眼睛忽然望向后山禁地,他必须做一些什么,君山神树似乎与叶真人有某些联系。
想到这里,他向后纵跃,十只巽龙果然紧紧跟随。看来这神通并不会因为主人死去就消散,还是主人根本未曾死去?
无论是什么,都不妨碍苏伏将它们引到妖神宫十里外。既然那道所谓意志未曾出现,不如先想个法子破了这巽龙大阵。
他没有看见,在他走之后,由毒液和鲜血混合而成的液体开始冒出青黛色的雾气,汇聚在柳暮言的头顶上,碧玉的蛇鳞忽然裂开,从里头钻出一个像干枯老树一样的人,他“嗬”的发出古怪声音,青黛色的雾气便都被他吸入腹中。
随着吞入雾气,体表干瘪的皮开始充盈,如有血液注入,隐藏在皮下的血管鼓起流动,他的体肤与面皮也因此愈来愈红润。到得后来,他已然能够控制毛孔吸收雾气。
他全身都爬了出来,下巴尖又细,眼眉狭又长。
过了一会,他突然睁开了一只眼。那眼瞳是明黄色的,好像一颗散发着冰冷光泽的黄宝石,在青黛色的雾气中肃杀地瞪着,贪婪的把一切收入眼底,像似好几万年不曾睁过眼睛。
“楚渡,你给我滚出来!”他恢复了一些力气,一道恐怖的气场涌出,把所有烟尘与狂沙都摧成齑粉,方圆数百丈竟像似时光静止一样。
苏伏不知何时来到百丈外,剑域就好像暴风雨中的小舟一样摆荡着:“你找陛下有什么事?”
这人似乎才注意到还有一只小虫子,他那狭又长的眼瞳微微转过来,然后身体才跟着转过来:“你不是楚渡!”
如同方圆数百丈的天穹压落下来,苏伏的胸膛“砰砰”的跳动着,体内气息紊乱,剑意竟被迫从八转退回七转,剑域开始模糊。
“我不是。”苏伏勉强开口。
“那你应什么?我叫的是楚渡,你不叫楚渡你应什么?”他厉声叫道。
“我现在勉强算是这里的主人,你在我的家里做客,我不出来应你,谁能应你?”苏伏挺直了脊梁,松竹一样的傲骨让他无法卑躬屈膝,九重天一样高的志向让他不愿逃避。他突然发觉逃跑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它需要无上的勇气。
倘若此时逃跑,那么之前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当然,他并不那么想要当上妖皇,但他总觉得应该给那些为此拼上了性命的妖们一个交代。
我若为妖帝,报与盛世一处芳。
“未请教阁下是?”他高高抬起头,若此时他为妖帝,就不能向任何人低头。
“你?一个人族?”那怪人另外一只眼睛睁了开来,却是诡异的深灰色,如同深渊魔眼。
“我是腾蛇。”他说。
腾蛇?这算什么回答?
“腾蛇就是腾蛇。”似乎看出了苏伏的疑惑,他尝试让苏伏能理解他的意思。
但不知是他表达能力有问题还是苏伏愚笨,疑惑之色仍然未解。
他不耐烦地伸出了手,本已被引开的万顷狂沙席卷了天际,变成滚滚的一条线,向这边涌来。
那沙尘暴愈来愈近,愈来愈高,已然遮蔽大半天穹,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苏伏勉强压制爆动的剑域,道:“阁下没有名字么?”
“我就叫腾蛇!”他冷冷说,似乎对苏伏的愚笨感到非常不满。魔眼翻动,一丝丝肉眼难见的气息随之融入虚空。
冷噪的沙尘随着他的声音撞入苏伏的泥丸宫,青色元气如同镜碎一样崩溃,五色神光失去了往日的神气,竟将自己凝缩成了一个小点。
苏伏立即将青色元气替换成百零八星辰,勉强抵挡了沙尘,星域在头顶显现,铺盖目力所及的大半天穹,可在那一整面几百丈高的巨大沙尘之墙面前,如同纸糊一样脆弱。
随后,他立即明白过来腾蛇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这位便是腾蛇族的祖宗,妖神腾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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