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是没有死。
身下柔软得不可思议,我从黑暗中醒来,眼皮重若千钧,听见有女孩儿在哭,她伏在我的身边,一直攥着我的手,掌心温暖而滑腻,是了,是我的妹妹。
我想抬手碰一碰她的脸,告诉她我没事,手脚却似被牢牢缚住,依旧动弹不得。
许久,哭声渐消。
我觉得有束视线紧紧盯住我,如芒在背。
一只修长而冰冷的手掌覆在了我的脸颊上,远远地,似乎有男子低而轻柔的叹息声,如雾如梦。
他说:终于找到你啦……
救我的人正是小影给我提过的那个白胡子白眉毛的漂亮哥哥,见到他的那一刻我才知道甚么叫做惊为天人,他长须三尺,没一根斑白,脸如冠玉,更无半丝皱纹,眉目飞扬、风度闲雅。
简直背后自带万丈霞光。
我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他肯定不是人。
他说他名叫玉溪川,是游方之人,与我二人有缘,有意收为徒弟,继承衣钵。
师父说我先天不足,如今又根基受损,就算侥幸摆脱病榻,以后也要靠药物好生将养着。
师父对小影很是严厉,言笑不苟,整日整日让她拖着比身子高出大半截的兵刃,在校场练武,夜里还要修习排兵布阵、奇门遁甲,我每次偷着去看她,不是汗如雨下,就是满身伤痕。夜里倦得很了,也曾一头栽进沙盘里,睡得昏天黑地。
然后被师父拎出来,去校场罚跪。
他却对我甚是宠爱,我无法习武,师父就教我玄门功法,占卜算卦,但我不像师父,可以呼风唤雨,可以得窥天机,那些本领学了也根本使不出来,占卜用的铜钱在我手里就只是凡物而已,黯淡无光。
我不懂。
终于有一天,于西阳后山的瀑布下,我仰头望着面前丰神俊秀的男子,问:“师父,雪儿资质愚钝,小影才是万中无一的天才,您为什么要教雪儿学这些?”
师父一手指着天,继而略微低下头,怜爱的瞧着我,殷红漂亮的唇角似乎浅浅的弯了一下。
“天机……不可说。”
我抿紧了唇。
此时没有风,耳旁却传来轻微的响动,我转过头,看见灌木丛被长剑拨开,迎面走来一个孩子,穿着白色宽大的练功服,手里捉着一把透明长剑,剑尖波光流转。
面上有些拘谨,讷讷道:“姐姐,师……师父。”
我笑着朝她招手:“小影,过来。”
却没看到身侧的师父脸色冷下来,指着来时的方向,让她回去。
小影历来最听我话,她握了握手里的承影,仍旧选择一步一顿的慢慢走近我,眼睛时不时地看向我身侧的巨大瀑布,似乎本能的预知到有什么危险。
“轰隆”一声,天崩地裂的响动,震得我耳朵发蒙,我下意识看向小影,见她双手拄剑半跪在地上,几要摔倒在地,我拔脚飞奔过去,一条庞大的水龙却自瀑布中钻出来,将她瘦小的身子一卷,高高抛到了天上。
“师父,快救救她!”
龙啸九天,漫天飞溅的水雾中,我看见玉溪川敛着眉,手掌翻腾,快速的结着印,那是取水术,很是复杂,他尚未来得及教我,但是我见过,在古籍里,是极为凶险的召唤水龙的杀术。
水幕降下,眼眶有短暂的湿润,我取过一旁搭着的巾帕,擦了擦脸,才低头望着水中映出来的女子容颜。
面容算得上姣好,鬓发微湿,清清润润。只是眼角已经爬上了几条细纹,我摸了摸那细细的纹路,恍然发觉,今年已是来到关宁城的第十年了。
二十年前,千影奉师命入京,受封车骑将军,自此开始了她十年的戎马生涯。后镇守在关宁城,也到了第十个年头,前阵子奉诏再次入京,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和往日一样喝过药,去过军营,回来已是傍晚时分,府里的下人个个喜气洋洋,脚下奔走如飞。
我皱眉瞧着直直往我身上撞的小春,忙侧身避开,同时伸手拽住了她的袖子,她往前冲的力道太大,把弱不胜衣的我带了个趔趄。
我说:“将军回来了?”
“刚刚回来,在后院呢。”
我轻轻拍拍她的脑袋,笑道:“以后走路看着点。”
小春挠了挠头,一溜烟跑去厨房传晚膳。
穿过门廊,依稀可见后庭的点点灯火,我步子加快了些许,径直奔向小影的房间,里头的人面对着我,银色的铠甲在烛光流淌下很是美丽。
她低着头,手按在头上,将头盔取了下来,红色发带尽职的束着她乌黑的长发,丝毫不乱。
“阿姐。”她唤我。
千影双目明亮,唇角含笑,而眉心烈焰如火。
“回来了?皇帝那里又有什么事?”我把门带上,顺手接过她手里的头盔,她自然而然的张开双臂,等着我继续帮她解下.身上沉重的盔甲。
“他能有什么事,就是嫌边关太安宁,怕我不老实,找我联络联络感情,这不,听说这月吐谷浑又要有大动作了,就放我回来了。倒是阿姐你,我回来的路上没少听说关宁城的战事。”
“那些人三天两头来犯,你也不是不知道,沈青他们都在,可以应付,”我双手托着铠甲搭在人形木架上,叹了口气:“就是又折了些兵士。”
“多少?”
“重伤的不计,战死的有一百七十五名,对照名册清点过了,碑还是立在城西的万将冢,今日太晚了,明日我再带你去。”
“尸骨找回来没有?”
“只找回一半。”
指腹下的身体绷了起来,我捏了捏千影的手腕,然后身子往前一倾,被人抱了个满怀。
“阿姐……”她声音响在耳畔,干干的,有些涩。
我抬了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说道:“没事了……没事了……”
用过膳后,千影说想沐浴,等备好热水我回来喊她,她盘腿坐在黑色长案前,一手支颐,面前摆着画着地形图的羊皮,磨损得厉害,尤其是吐谷浑。
我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我回房取了件厚披风,围在了她肩上,她身子动了动,像是要醒,我将手指摸到她耳垂上,轻轻抚了几下,才见她又安静下来。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阿娘走后,千影夜里总是睡不着,非要我摸着她的耳朵才能安睡,三十多年过去,这习惯仍旧没有改变。
我趴在她对面,自下而上打量着她的眉眼,风尘倦怠,心里不免疼了一下,为什么师父要将重担交给她一个女子来背,京都往返奔波,她挂念边关状况,路上定然是风雨兼程,没有怎么休息过。
若我可以习武,也能在战场上伴她左右,帮衬些许,胜过在城中看她战场厮杀,担惊受怕。可我不能,我能做的,唯有尽绵薄之力,为卿分忧。
我直起腰,去了军营。
“军师。”营帐门口的乐哥儿低头唤道。
我点头回应,径直走了进去,这里是专门商讨的大帐,四角铜盆里烧着炭火,中间是大大的沙盘,插着各色小旗,沙盘周围站着五六名全副武装的将领,都是千影手底下的大将或者心腹。
她最信任的是卫将军沈青,年轻勇猛,颇有大将之风,千影有意要好好锻炼他。
沈青迎上前来,微微点头:“军师。”
其余诸人也一一问过。
我视线落到沙盘上,奇道:“为什么丘尚崖的兵撤回来了?”
一老将道:“斥候来报,说吐谷浑的大王子正领军往天寿山来,那里人手不足,恐有变故,临时将丘尚崖的兵派过去了。丘尚崖陡峭难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算丘尚崖有变,周边依旧可以火速派兵支援。”
不对……我往后退了几步,手托着下巴继续看着沙盘。
天寿山,后面是无息谷,一马平川……无息谷的左边是丘尚崖,再左是安列陂……
糟了。
“快,把撤走的守军调回丘尚崖。”
老将皱眉道:“军师,为何要将守军调回去?”
“形势危急,先把调令派下去,要快!”
“将军!”门外乐哥儿声音陡然高扬了一些。
千影身上已经重新穿上了银甲,说道:“文将军,军师,怎么了?”
我一把拽过她,指着沙盘急道:“丘尚崖守兵撤掉了,你再看看无息谷、天寿山、安列陂和普适湖,吐谷浑的大王子是想吞掉关宁整座城。”
千影耳朵一动,沉声道:“已经来不及了。”
号角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连成一片,关宁城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片刻,千影站在点将台前,有条不紊的下将令:“照这动静敌军怕是有几个万人队,分别向关宁城包抄过来,孙子兵法云‘十则围之,但善用兵者以一围一’。”
“沈青,你领兵八千,往普适湖直插而入,不在歼敌,旨在冲散敌军防线,破它合围之势。”
“末将领命!”
“文将军,你领兵一万,往天寿山,左右翼各五千,左翼歼敌,右翼军配合沈青。”
“末将领命!”
“薛将军,你统兵八千,往安列陂,与敌军正面交锋!”
“末将领命!”
“若本将所料不错,吐谷浑的大王子勇猛无匹,身前士卒,应该在丘尚崖,本将率兵一万,直击丘尚崖。”
点将已毕,千影一把拔出腰间的承影,举剑向天,朗声说道:“此一战——”
众兵将一齐大声道:“我等愿马革裹尸,佑我大晁百姓!”
犹如雷震。
我在她身旁三步远的地方站着,望着她在苍凉月光下坚毅的身影,和将士投在她身上虔诚恍如天神的目光,心里也开始沸腾起来。
“开城门!”
“开城门!”
当下号角长鸣,四门打开,四路兵马若汹涌潮水列队而出。
我立在高高的城楼上,手抚着冰冷的城砖,眼瞳倒映着月色下疾驰而去的银色身影。
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揉了揉眼睛,心里有些惶惶然,我怕哪天在城楼上等不到她。
四十年了。
若等不到她,我要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