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王嫫在院子里扫雪。因这几日天愈发冷,王嫫也不曾回家去,与她女儿四??都是在后头排房住着,也能少受些冻。王嫫见苏帘开了房门,忙放下扫帚,上前几步道:“夫人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这样的天儿,原还以为您会多睡会呢!夫人且先等等,奴婢这就去烧火做饭,除了杏仁*,您还想吃点什么?”
苏帘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道:“天冷,炖一只母**,记得别放姜,我最不喜欢那个味儿了。”
王嫫有些无奈:“夫人,那姜是好东西,穷苦人家想吃还吃不起呢!”
苏帘偏生吃不来生姜、八角这些味辛的调味料。王嫫拗不过,只得和四??一起去厨房忙活着了。
没想到刚用了早餐,苏帘脱了外裳打算睡了回笼觉,便听见四??急急忙忙来报说何先生领着她女儿蔻儿过来,说是归还棉衣。
苏帘听了,便觉得有些头疼,一边穿衣裳,一边叫四??烧上炭火,顺便烧水沏茶。
蔻儿低着头在抽噎,身上没穿苏帘刚给的新衣,而是日前那一身灰白色的破旧棉袄,小脸冻得发青,低着头跟在她爹后头,瞧那眼圈红红的样子,一准是被狠狠训斥过了。
何远浊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茶色葛布袍子,一路风雪赶来,也是脸色冻得有些发青,眉宇间似乎有些气性,尚未消去。
王嫫还未曾来,苏帘不会梳那些复杂的发髻,只能高高扎个马尾,然后绕圈给盘起来,拿着个白玉簪子固定,外头披着一个松花绿的夹棉软缎坎肩,简简单单出来见客。
她这一出来,何远浊便拱了拱手,将随身带着的一个土灰的旧包袱搁在桌上,包袱露出一角,内中是新鲜的绯红料子,想也知道便是苏帘给蔻儿的那一身棉衣。
何远浊生硬地道:“小女不懂礼数,胡乱收下贵礼,如今奉还,还请苏家夫人勿怪。”
苏帘低低叹了口气,文人有文人的清骨,着实叫人头疼,只好先请了他们父女入座,先叫四??奉了一杯热茶,苏帘方才徐徐道:“这衣裳的尺寸,何先生想必也是看过了的,是特意给按照蔻儿的身形做的,你退回来,我这里也没人能穿上,一样是浪费了,何必呢?”
何远浊却是油盐不进的样子,卯着张冷峻脸道:“此物如何处置,是苏夫人的事儿,与我们父女无关!”
一句话硬生生抛出来,气得苏帘胃都发疼了,这个何远浊哪里是清骨,分明是迂腐的傲骨!!
瞧着蔻儿手上已经化了脓的冻疮,苏帘也是气性上来,哪里还能继续再好言好语说话,便讽刺道:“何秀才端的是高风亮节,只是平白叫自己亲生闺女跟着你过挨冻受饿,居然还腰板这般硬朗,本夫人还真不得不佩服!!”
这一通讥讽,何远浊骤脸上泛红,羞赧一时竟无言,良久他才拱手道:“何某无能之辈,夫人说得在理。”这句话才叫苏帘气顺了三分,他转而又硬生道:“但是就算再受穷受苦,不该要的东西绝不能要!!”
苏帘气得肝疼——这分明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当日幼安书院躲雨,她竟然还以为这是个温润如玉的书生呢!没成想是个驴子一般的倔脾气!!
表完了态度,何远浊再一拱手:“告辞。”
“慢着!”苏帘急忙叫止步,她这个人也是个专门爱啃硬骨头,气性上来,她决计不是个肯认输的。
何远浊还算有礼数,拱手道:“苏夫人还有何吩咐?”
苏帘的手解开那破旧包袱,徐徐抚摸着衣裳平整的针脚,垂下了眼睑,声音变得陈郁幽淡,“还有十日便是我先夫和公婆的二周年忌日,我有心为他们烧百遍往生咒,之前找了好几个秀才,都畏惧今年冬寒,时间又紧迫,故而都不肯接下。左右如今幼安书院也闭门放假了,何先生闲来无事,若肯接下这活计,这件棉衣便当做是筹资如何?”
“这……”何远浊不禁有些犹豫了。
“怎么?”苏帘一扬眉,“何先生也畏惧苦寒吗?的确,百遍往生咒,十日功夫,非得日夜赶工不可,着实不轻松,先生若不肯吃这个苦,我也不怪先生。”
被这么一激将,何远浊到底年轻气盛,果然应了下来,苏帘便叫四??去取文房四宝。
外头风雪愈发大了,王嫫顶着一头落雪进来禀报道:“夫人,那位福爷又来了!”
苏帘不禁皱了眉头,正想拒之门外,福爷却未请而入,急匆匆地便冲了进来,不待苏帘发怒,福爷便急不可耐开口道:“苏妹子,汗血马驹发了疫病,旁人怎么也治不好,为兄只好来央求你了!!”
苏帘瞧着他着一身打扮,不是骑射装束,而是披着上好的狐皮大氅,腰间还系着黄带子,连身份都来不及掩饰,可见是有多么着急。只是苏帘不曾察觉,瞅上了那黄带子的并不只有她一个人,还有一旁默不作声的何远浊。
福爷见苏帘不吱声,更加急了:“妹子,你是烈风旧主,可不能见死不救啊!”烈风,便是汗血马马驹现在的名字,福爷指着他裕德园的方向,上来一把拉住苏帘的手腕,“烈风连夜被挪到我的园子里了,妹子快随我去吧!”
“松手!!”苏帘有些火了,她最讨厌被强迫。
福爷也似乎觉得自己举动很失礼,转而急得抓耳挠腮。
苏帘想了想,很冷静地问道:“那马不是给你弟弟吗?他该不会现在也在你的园子里吧?”
福爷明白苏帘所问,忙点头:“他在,我为你引荐,对你只有好处。”
苏帘头疼欲裂,你特么别这么自作主张好吗?她费尽心力才远离了那个人,这厮居然想要推着她往那个人身边拢,靠什么玩笑??!!
“妹子,快随我去吧!”福爷又催促道。
“我是扬州人士!”苏帘冷声道——她已经想到了推辞的方法。
福爷一愣,“扬州人士又如何?”谁也没发现,一旁的何远浊听到“扬州人士”四字,为之愣住了,随即眼中迸射出恨意来。
福爷也是聪明人,不禁一愕,“难道你的父辈是……”
苏帘扬起下巴,努力冷肃了脸蛋,口出掷地有声:“如你所猜。”扬州十日,嘉靖三屠,满清欠下的血债,用这个做借口,实在再合适不过了,而且苏帘相信,以福爷的人品,不会对外人吐露此事。
福爷急得跺脚:“那都是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了,又不是他的错!”
“他继承了上一辈的权位,自然也要继承上一辈的恩怨!”苏帘冷声道,“福兄,我们相识一场,想必你也不希望我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吧。”
福爷也是无可奈何,又是连连跺脚,“那、那烈风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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