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霆燚。”
金碧辉煌的顾氏豪宅里,硕大的水晶吊灯将三层生日蛋糕分割成疏落有致的影子,蛋糕顶端立着和主人一模一样的翻糖小人。
黑色燕尾服、红色小领结,少年身上装点着无数的金箔碎屑,单手抚住胸口的礼帽,天使般的面容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
随着这一声呼喊,霎时间,顶灯收成一束,四周黯淡,唯有大厅正中出现一个人影,少年扶着旋转楼梯缓缓走下,与翻糖小人如出一辙的黑色燕尾服、红色领结、漆黑的头发和眼睛,笑容恭敬得体,脊背挺直,又隐隐带着一股世家子弟的矜贵与骄傲。
他走到女人面前,亲昵地回应她的呼唤:“母亲。”
顾母抬手按了按他的背,示意他去亲手切分蛋糕,并骄傲地回复众位夫人的恭维:
“是的,霆燚,我的儿子,他很乖对不对?”
“暴力倾向?呵呵,您知道小男孩有时候会比较调皮,但经过家庭教师的纠正,显然他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当然,我向来推崇疼痛教育,毕竟只有这样才会让他刻骨铭心。”
“您说笑了,我们可没有虐待他,是霆燚主动要求的,对吗?宝贝儿?”
顾霆炎的礼仪周全到无可挑剔,他唇角天生带有一抹弧度,颊边有两个浅浅的肉涡,手上拿着一小碟新切的蛋糕,顶上一枚硕大殷红的樱桃,丰盈的果肉几乎要顶破薄薄的果皮。
“是的,母亲,感谢您的教育,我现在已经完全认识并改正了自己的错误,”半大的少年一板一眼道,“今后,我也一定会继续向您和父亲学习,继承二位的衣钵。”
顾母哈哈大笑。
深夜,残羹被佣人轻手轻脚地撤下,顶灯也被关闭,只留下一圈昏黄柔软的灯泡,星子一般点缀在天花板上。
飘窗开了一半,清冷的香气隐隐从花圃中传来。
夜莺啼叫,夏蝉轻鸣,流云缓缓浮动,遮住了房间中,少年隐忍颤动的身影。
顾霆炎嘴里咬着毛巾,伏在窗台上,脸部正对着楼下的玫瑰花圃,在碧月的银辉中灼灼生辉,皎洁异常。
婴儿手臂般粗壮的烛台在他白皙瘦弱的脊背上打下一条条深红的蛇痕,铝制的花边刺开皮肤,绽放出一朵朵妖异的血花。
顾母不复白日的优雅体面,气喘吁吁地举着烛台无情鞭挞,每打一下,就要咬牙切齿地咒骂。
一会是“吃里扒外的东西!贱皮子,拿着我的钱去玩女人!”,一会又是“顾家的荣耀就是你的荣耀!你与顾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千万别给妈妈丢脸!”......
她总是这样,疯疯癫癫时,会把他认成那个出轨的凤凰男,而他若反抗,就不只是受皮肉之苦这么简单了。
涎水与生理性泪水混在毛巾里,顾霆炎将牙齿咬得出了血,努力分散注意力,用聊天转移痛苦。
二人格毛毛躁躁地骂他:“你行不行?没种就换我来!”
少年痛苦得青筋乍起,玉白的皮肤涨得通红,大汗淋漓:“不......行,你出来,又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他缓了口气,看向抱着膝盖蜷缩起身体,只露出一双瑟瑟发抖的眼睛的主人格:“你就是顾家,我就是你,无论是你的荣耀、伤痛抑或姓名,我都会为你承担一半。”
他的眼睛似最纯粹无暇的水晶,泛着一点婴儿蓝的光泽,在月下幽深得不像孩童:“从今天开始,我就叫顾霆炎。”
好的一半,坏的一半,快乐的一半,痛苦的一半。
我是你的半身、你的手和脚、我是比血脉更亲厚的,你灵魂的兄弟。
我爱护你,一如爱护我自己。
二人格不乐意了,吵吵嚷嚷地宣布自己的新名字:“既然如此,我就叫顾霆焱!顾三火,怎么样?燚是大哥,我是二哥——”
他促狭地看着顾霆炎,“你是小弟。”
顾霆炎微微一笑。
然而事实上,三人中,他更多地承担起了大哥的职责。
顾霆焱暴躁冲动、顾霆燚软弱自闭,他们都无法好好使用这个身份。
顾霆炎是最有耐心的猎手,他会为了狩猎一动不动呆在草丛里一天一夜,也会为了他们兄弟光明的未来戴上一副成熟的假面,而这一戴,就是一辈子。
二十八岁的他年轻有为,是最有声望、最有前途的大满贯影帝,在他长期的埋伏和腐蚀下,顾氏就像一节被蛀空的朽木,在他站上顶峰的那一年轰然倒塌。
他虽然继承了这具身体的血脉,骨子里却对顾氏没有任何归属感,在自己的心头大患在精心筹谋之下解决后,顾霆炎想,是时候该挑选一个伴侣了。
按照社会顶端人类的成功模板来看,他二十八岁仍然是单身有些不合常理。
无奈,顾霆焱虽然早早退位,但他受到的童年阴影最深,心理伤害也最大,任何一个主动靠近影帝的女人都会被他仇视,乃至喝退。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产生分歧,顾霆炎依旧大哥一般包容了弟弟的任性,他开始利用自己的身份、魅力、学识、家境构建出一个粉红色的梦幻童话,将童话的女主人迷得神魂颠倒,对他爱之入骨。
随后便是有预谋地放任顾霆焱的失控,他再出面解释、安抚,用不堪的童年唤醒女人的母性,再用悔恨与承诺牵绊住对方离去的脚步。
——他将拥有一个对他爱恨交织,又舍不得毁掉他、为他保守秘密的完美爱人。
——本该是这样的。
顾霆炎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会假戏真做,爱上了自己的猎物。
她太特别了,她像是罕见的并蒂玫瑰,一朵鲜红、娇媚,另一朵纯黑、神秘,完美得像是造物主手下的神迹。
她看穿他的虚伪、不真诚、野心、残酷,并告诉他——她亦如此,因此,亦会爱上这样的他。
而人类总是孤独的生物。
哪怕他有着极为罕见的三个独立的灵魂,哪怕他荣誉加身,四周从来不缺灼热的注释,他依旧像是漂浮在没有引力的空中,是一朵没有根的浮萍。
他是假的。
他是一个腐烂到极致,仍然装点玻璃糖纸的糖块,美好的皮囊下,是丑陋不堪的内心。
他害怕被人摔碎、害怕被人剥开,因此他用俗累的外物将自己包裹起来,他被奉至云端,也杜绝了任何人触碰他的可能。
极致的高傲下,便是极致的自卑。
是她,剥开他、品尝他、接纳他。
污浊的泥潭里钻出一枚新芽,这是他第一次诞生出属于“自己”的野心与欲望——不是为了顾霆燚或顾霆焱,而是完完整整的,顾霆炎的欲望。
那把火暖着他的胸膛,烧尽了理智,他像是畏火又趋光的昆虫,向死而生,以生命供养那把火。
——爱,是他虚假的存在中的,唯一一点真实。
顾霆炎从昏睡中醒来,肩膀沉得抬不起半点,是平安拱着他的脸,热烘烘的豹舌一刻不停地舔着他的手指,才将他从这场旧梦中唤醒的。
怎么会突然梦到这么久的事呢?
是小时候的我们。
顾霆炎下意识想跟顾霆焱搭话,被独自困在这里的无数个黑夜,他就是靠着顾霆焱才不至于让自己变成疯子、或者哑巴。
没有回应。
大脑里,空空如也,没有那个暴躁又急性子的声音,没有那道总是十足警惕、又充满嫉恨的眼神。
——啊,他想起来了。
顾霆焱,已经消失了啊。
指尖被豹舌上的倒刺舔得刺痛,顾霆炎抬起自己血迹斑斑的手,捡起了一个竹蜻蜓。
朱珠,顾霆焱。
他躺在竹蜻蜓堆里,手上、肩上、膝上,全都是新鲜的木花,一股淡淡的木香萦绕在鼻端。
顾霆炎想笑,想哭,想骂顾霆焱你这个蠢货,可最终,他只是把平安抱在怀里,手指钻进毛茸茸的豹毛里,像是盖上了一层小被子。
无边寂静犹如山倒,从四面八方压在他身上,让他觉得太空、太静,身边竟然空无一人,这份庞大的孤独逼仄刁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两枚翠绿如萤火的眼珠里,映出一串眼泪。
"......让我一个老三当了这么多年的大哥,你们两个,还真是靠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