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野在二十八岁那年拿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国际大奖。
他梳着背头,眉毛浓而黑,双目凌厉狭长,站上领奖台的那一刻,所有人的呼吸声都静了下来。
快门按动声不绝于耳,主持人面带笑容地提问,语气犀利:“这一次作为主角而不是配角站在这里,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
无数的镜头对准了他。
这个问题虽然刁钻,但并不尖锐,据说这位影帝与十年前突然退圈的天才影后关系匪浅,甚至爱慕过对方,因此,众人都十分期待答案。
池野有一瞬间恍惚,上一次站在这里,是十年前,她一席黑裙,摘下了国际影后的桂冠。
曾经青涩、笨拙的少年如今长成身长玉立的成年男人,下颚的弧度锋利如刃,淡色的薄唇贴在话筒上,轻缓而富有磁性的嗓音透过直播传遍世界各处。
“感觉身边,少了一个人,”他抬起黑眸,眼神毫不掩饰自己的野望,刺破镜头,“姐姐,我等了你十年,不要等我变成一个老头子了,才来找我。”
这番霸道而强势的告白犹如在娱乐圈掀起一场台风,将十年前的爱恨情仇重新翻了出来。
而处在台风眼的始作俑者,则安定如山、分毫不乱。
他已经不是十年前软弱哭泣着,被女人拒绝后就难过得掉眼泪的池野了,如今的他更像是十年前的顾霆炎,为了达到目的,哪怕是自己也可以利用。
给自家经纪人留下一堆烂摊子后,池野照例去找了盛淮安喝酒。
男人年逾四十,依旧是披肩的半长发,单薄的衣衫罩着苍白瘦削的身体,手背上鼓起青色的血管,指尖夹着一支烟。
他向来注重舒适与整洁,只不过此刻屋子里满是写满自己的手稿,废纸篓里的纸团多到溢出来,和啤酒罐一起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池野损道:“大编剧终于江郎才尽了?”
自从朱珠突然退圈后,盛淮安就再也拍不出电影了,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呆了一年,再出来后,以一本《刺情》的悬疑剧本堵住了那些怀疑他江郎才尽的嘴,电影上市后好评如潮,只不过有粉丝遗憾道:“可惜里面没有爱情线。”
盛淮安告诉池野,他已经体会过最好的爱情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疯狂而热烈地燃过一回后,再没有别的心力去虚构一段不存在的感情。
池野脸上与他追忆往事,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呸!你那叫单相思。
而彼时,盛淮安扶着自己的膝盖,这条腿落下了旧疾,在阴雨天总是隐隐作痛,朱珠送了他一副护膝,如今十年后,护膝早就老旧松弛,但盛淮安依旧戴着它。
他抚摸着上面的胶皮,仿佛能穿越十年的时空,触到挑选它时女人温热绵软的指尖。
他没撒谎。
他们共同坠落山沟,倚在骸骨上看星星的那一夜,朱珠曾对他说过,如果和他死在一起,她也心甘情愿。
哪怕只有那么一分钟,他们也是相爱过的。
只一瞬的爱语,便足以支撑他度过半生。
香烟燃到尽头,烧痛了手指,盛淮安这才幡然惊醒,迟钝地回了一句:“恭喜你获奖。”
池野早已习惯他时不时的走神,只是翻弄着盛淮安揉烂的废稿,嗤笑道:“死者又姓顾?你还真是长情。”
盛淮安瞥了他一眼,又重新点了一根烟,也不吸,只是凑在鼻端闻味道:“你不也一样。”
“我?”池野笑得肆意,胸口剧烈起伏,毫不在意地用手臂支起额头,说,“只不过是找个借口警告他们别再给我安排相亲,当然,如果能把顾霆炎气死就更好了。”
一个十年不联系的女人而已,值得他想念这么久?
“我又不是你,大导演,你的缪斯跑了,你就再也拿不起摄像机,”池野迤迤然弹了弹衣袖,摆弄着那颗价值数万的袖扣,
“不如说,她不退圈,又怎么会有我的出头之日呢?”
如今他才是圈内的天才影帝,而上一个天才影后早已褪色,江湖中,也鲜少见到她的身影了。
池野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像是功成名就后想要找人炫耀,却发现对方早已皈依佛门,早已视名利富贵为浮云。
盛淮安不再说话,池野虽然成长得成熟稳重,但在她的事上又会立马变成少年,一身反骨,叛逆地想要引起某人的注意。
他起身拉了窗帘,降下幕布,打开投影仪,再一次播放起投影仪中存的唯一一部电影。
——《清姬》。
影片的开场,是一段激烈的枪战。
一对夫妻被乱枪射死,唯一的儿子躲在暗室里,眼神阴沉痛苦,刻满仇恨。
池野对电影了如指掌,絮絮叨叨:“周哥好像生二胎了,上次见到我拉着给我介绍对象......”
镜头一转,从黯淡昏沉变得明亮鲜艳起来。
俗气而艳丽的浓红、翠绿、鹅黄、霓虹灯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斑,歌舞伎町的一整条街,因为夜晚而热闹非凡。
镜头追随着男人宽阔的脊背,倏尔面前拉开一扇障子门,年少的女孩们后颈粉白,正穿着艳丽无匹的服装,跪坐在榻榻米上。
镜头顺着他们一一划过,最后撞入两枚如清泉般明亮水润的眼眸中。
池野突然哑声。
彼时二十八岁的朱珠做了少女的扮相,镜头下的脸饱满光洁,唇角弯弯,灵动异常。
盛淮安幽幽出声:“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知道,我的命运从此开始改变。”
他念的是男主的独白。
随后是清姬与男主的相识、相遇、相知、相守。
第一次告白、第一次亲吻、第一次做任务......
池野还看到了自己。
像一头惶恐不安的小兽,偏要强撑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那是十八岁的北原空,亦是十八岁的他自己。
随后是他与清姬的对手戏,少年将枪口朝向自己,用命求得一枚吻。
池野想起那日他为她受伤,在医院里,她越过他,上了顾霆炎的车。
他爱她,她爱他。
爱情,何其不公,又何其顽劣,比世上任何一种刑法都要残酷,杀人、噬心,但不见滴血。
一幕影片放到尽头,清姬穿着艳丽无匹的和服、脸上的却脂粉未施,素雅而旖旎。
她跪在地上,在窄小的简屋中弹唱三味弦,那道被纳入表演系范本的眼神,透过屏幕,缠绕在池野脸上。
她唱:“......好去莫回头。”
“铮”的一声,曲终,人散。
池野曾无数次设想过,如今三十八岁的朱珠,是否就是影片最后清姬的模样?
他想,见一见她,或许心底的那么遗憾就会被磨平,她也不再成为困扰他的执念,可无论念头动了多少次,茫茫人海中,他终究是一次都没见过她。
——就为了一个顾霆炎,有必要吗?
“一个星期前,我收到过她的消息,”盛淮安盯着陷入黑暗的房间,也不开灯,慢吞吞说道,“她给了我一个地址。”
池野惊得几乎要跳起来,顾不上质问,他急急问道:“在哪?”
盛淮安似乎知道他的心思,明确道:“她不在那,那里住的人,是顾霆炎。”
他看起来清瘦了许多,也疲惫了许多,那日他们说了一会话,顾霆炎说自己的病已经好了,而朱珠在心理学和精神学方面研究得过于投入,选择去深造。
“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顾霆炎的神情很复杂,哪怕是盛淮安这个导演也解读不清这句叹息里究竟饱含着几种情绪。
他将这句话转述给池野,诚实道:“你还年轻,现在抽身,还不晚。”
他缓慢摩挲着膝盖。
至于他这把老骨头,枯木再难逢春,就不再折腾自己了。
池野反应很激烈:“你想趁机表现自己,没门?”
如今的影帝脸上隐隐浮现出曾经的少年意气,眼角眉梢都飞扬起来,鲜活生动:“毕竟你说了,我还年轻!”
前前后后,他已经爱了二十年,有他三分之一生命那么长了,既然执念早已深入骨髓,再等十年,又何妨?
少年的爱亦宛如野草,蓬勃、恣意,足可燎原——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