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都给我滚!”
耳畔传来熟悉的杯盏碎裂的声响和女人歇斯底里的呐喊,魏子君踏入殿内的脚步顿了顿,最后若无其事地走进去,轻手轻脚地收拾着地上的瓷片。
母亲不爱让大魏的人来服侍,所以这种粗活只能他来经手。
好在魏子君已经足够娴熟,他将瓷片扫到簸箕里,又把榻上烂醉如泥的美人手中的酒杯抽走,给她披了一件外衫。
女人露在衣衫外的脖颈上、皓腕上乃至小腿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青紫色痕迹,间或夹杂着几个很深的齿痕。
魏子君收拾完这一切,便从书架上拿起一卷书继续读了起来,倾斜的日光透过窗棂透进来,洒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煞是好看。
又过了不知多久,女人沉吟一声,慢慢转醒,他便收起书卷,彬彬有礼地问:“解酒汤在小厨房温着了,母亲可要用?”
“谁让你进来的?”胡姬一脸厌恶冷漠地看着他,“滚出去。”
“是。”
魏子君习以为常地将书卷放回书架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他呆在这里真的是想温一温书,而不是怕女人无人照顾。
“等等,站住。”
魏子君背对着胡姬,脚步站定,听见她问:“你受伤了?”
“是,”魏子君眼底划过一丝期待,低着头轻声说道,“三皇兄和五皇姐弄坏了皇上御赐的牌匾,推给了我,被太傅打了一顿。”
他脊背一直都维持着一个僵硬紧绷的姿势,步履也比平时更加迟滞,可胡姬听了,却不耐烦道:
“你是草原的儿郎,怎么能害怕大魏的羊羔?他们若再欺负你,直接打回去就是。”
连让他脱下外衣,看一眼伤口的意思都没有。
魏子君嘴角划过一丝苦笑:
母亲被皇帝保护得太好,哪里知道皇宫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如今他们的身份本就敏感,他若反击,首当其冲的反而是身为外族的胡姬。若皇后为首的娘娘们真较真起来,恐怕连皇帝也保不住她。
当然,他也知道,母亲是听不进去的。
魏子君垂下眼睫,依旧是同一句答复:“是。”
反正,他在宫中过的如何,她也不会关注。
魏子君回到自己的别院,没让小厮插手,而是自己脱下外衣,对着镜子小心翼翼揭开背上的重重白纱。
皮开肉绽的伤口已经结痂,有的和纱布黏在一起,他也不用剪刀去剪开,而是用力一扯,直接带着那一块皮肉一口气撕了下来。
汩汩鲜血又一次涌出,顺着背沟流淌着,似一条鲜红的小蛇,盘踞在那纹理饱满结实的脊背上。
在那上面,更有无数条或深或浅、或新或旧的疤痕。
有的是用火钳烙的、有的是用鞭子抽的、有的是用柳木制成的木棍、有的是石子尖角磕出来的印子......
昏暗的寝室内只有一豆烛火跳动,魏子君捞起自己如墨般的长发,一条条数着自己身上的疤痕,眼底竟然浮现出隐隐笑意。
这不算什么,受伤于他,更是家常便饭。
母亲不会因为受伤而关心他,但这会让她更加痛恨大魏、痛恨皇宫、痛恨那个劫虏的男人......她离他们越远,离他就越近。
她最终会知道,只有他才是她唯一的亲人,联系起他们的,不止有那根脐带,还有同样的血海深仇、同样的眼睛和皮肤。
他愉悦地哼着小曲为自己上药,曲调悠扬绵长。
那是他小时重病,母亲曾给他哼了一次,她的歌声比他更加悦耳清脆,听着歌,仿佛就能想象到他那未曾见过的故乡。
那儿一定有着最洁白最柔软的云朵、最碧绿最鲜嫩的草地、最夺目最耀眼的太阳,和策马奔腾、唱着歌、哼着曲儿、头上带着格桑花花环的少女。
他从未见过母亲口中曾经的模样,从他记事起,母亲就像现在这样,冰冷哀愁、美丽得像是毫无生机的浮雕。
她不止一次想要杀了他。
他出生后就被乳娘抱走,待到三五岁时才被允许见见自己的母亲,自称为父皇的男人对他说,母亲心情不好,可能会伤害到他,让他听话些,不要惹她生气。
他们见面的第一天晚上,母亲就摸到他的床边,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每一个夜晚,那双手就越收越紧,却终究没能忍下心,一次次放过他。
期间,魏子君一直醒着。
后来他逐渐长开,母亲就总是会仇恨又厌恶地盯着他的脸,质问他为什么这么长得像那个人?为什么他是她的孩子?
他只有上半张脸像她,尤其是那一双琥珀般的眼睛,和眼皮上的那粒痣,据说与他的外祖母一模一样。
母亲喝醉时就会反复抚摸他的脸、他的眼睛,那双手温柔又小巧,代替嘴唇亲吻他的眼皮时,总会令他有一股要落泪的冲动。
魏子君喜欢喝醉了的她,她的怀抱像一朵云,一阵风,轻柔甜香,与书中所写的母亲的温度如出一辙。
如果世界上只有母亲和他就好了。
魏子君被骗到冷宫地窖关起来的那一个月里,他反复地回想起母亲喝醉时温柔的情态、回忆她的双手和吐息,用这种方式强迫自己清醒。
他吃地窖里储存的马铃薯和野菜,喝墙壁上凝结的寒露,可等他奄奄一息被救回去,看到的却是躺在皇上胸前,温柔抚摸自己腹部的母亲。
他没忘记她看到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心虚和诧异。
或许是他想错了,也许母亲根本不需要,也不想要他的存在。
魏子君脸上扬起一抹纯真的笑容,虚弱地跪在地上:“恭喜父皇母后再得麟儿。”
他比之前更乖巧、更懂事、不仅努力读书,还会有分寸地议论国事,得到了皇上的青眼。
他结交朋友,亲近其他宫妃,随后若无其事的,看着那个刚出生的,脆弱得像一块嫩豆腐的婴儿死于疾病。
母亲还是他的母亲。
母亲终于又成为了他的母亲。
魏子君琥珀一般浅淡甜蜜的眼眸里淌出热泪,笑着任由尖锐的针尖刺破眼球,将他引以为豪的眼珠染成纯黑。
这下,联系他和母亲的纽带又多了一件——复仇。
他知道自己大抵会英年早逝,也知道纯妃母子是在利用他,但他不在乎。
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且唯一仅有的同伴,就是他的母亲。
可惜,母亲最终还是被肮脏的皇室玷污了。
在他放火的那个晚上,她亲口承认了她对皇帝的爱意。
魏子君手上举着的火把将她美丽的脸庞映得火红,他失望无比地看着眼前疯狂而执拗的女人,惋惜道:“你病了。”
“或许是吧,”胡姬说,“病了,我就不会再痛苦了。”
魏子君又问:“你爱他,爱到宁肯自己去死,也不舍得杀了他?”
噼啪的火苗中,胡姬身上的宫装被点燃,像是穿上了火红的长裙。
她散着一头墨发,任由火苗将她包裹,在狭小的监笼中起舞、歌唱,笑声阵阵:
“洛桑,我的好儿子,等你有了心爱之人就知道了。”
“——爱一个人,就要抱着必死之心去爱他。因为唯有死亡是如此令人恐惧、不可跨越,美丽又坚固。只有我死了,他才会最最爱我。”
烈火倒映在他漆黑的瞳孔中,魏子君觉得眼睛有些痛,他捂着眼睛,眼皮上那粒小痣抽痛着,像是被熔进了他的灵魂。
“我不懂。”
魏子君转头、迈步,轻声道,“你背叛了我,但我不会背叛你。”
哪怕只有一个人,哪怕以卵击石,我也会完成复仇。
纯妃母子是不叫的狗,因此他将他们留在了最后,作为复仇最核心的一环。
他接受了魏子恒赠与的美人,按着对方给他安排的角色做一名昏君,然后在合适的时机死去。
——本该是这样的。
在那妖娆的女子垫脚吻上他的眼皮时,魏子君宕机了。
——她跳出了他准备好的“剧本“。
那一吻让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可她们又那么不同,她有着最美的罗刹面孔、蛇蝎心肠。
她一眼看穿了他,又提出了让他无法拒绝的心动提案。
——让我们一起,把这大魏,搞得更乱,如何?
魏子君心口怦怦直跳,皮肤底下的血液横冲直撞,想要突破血管的束缚喷涌而出。
他捂着胸口,第一时间想到,自己是否提前发了病?
又或许,这就是母亲所说的......爱?
他头一次感到仓皇而不知所措:他爱她,可他快要死了。
电光火石间,他眼底又燃起了那道美丽的影子,母亲仿佛浴火重生的凤凰,眼底是从未见过的、无法言说的痛快与喜悦。
——只有我死了,她才最最最爱我。
魏子君一会儿想到那个痴情又滥情的男人抱着母亲的遗体痛哭流涕,一会儿又想到朱珠那张倾国倾城、颠倒众生的脸。
他从来都是个卑鄙的人,而她是他晦暗生命中裂开的一道光、是他此生唯一的珠宝、世界上除了母亲之外的、独一无二的同伴。
哪怕用尽手段,哪怕留不住她的人,留住她的心也是极好的。
人生的走马灯放到尽头,而魏子君短短的二十余年里,最令他留念的,竟然是生命中最后一年,她赐予的温柔。
他像是从未见过火的飞蛾,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哪怕粉身碎骨,都要碎在这有情之火里。
他果然很像母亲,他也病了,病因是这扭曲而污秽的皇宫,而她是他的药。
“我也爱你。”
浑浑噩噩间,魏子君感到自己脸上一热。
......没来得及告诉她......这句话,他等了二十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