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里克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他为了尽快代替圣父往上爬,不择手段地利用了一名人类少女。
“克里斯汀......他真的死了?”少女颤抖着嘴唇,眼眶红得像只兔子,一副心碎欲绝的神色。
“是谁干的?求求你告诉我,圣子大人!”
额头用力磕在白玉地面上,丝丝缕缕的鲜血染红了地面,发出砰砰的闷响。
约里克压抑着心头的一丝不忍,叹息着后退了一步:
“是吸血鬼。他们与狼人早有隔膜,你的爱人也是死在了西德尔公爵的手中。
但你的容貌与公爵大人早年走失的小宠物有七八成相似......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将你送至他身边,让你亲手报仇。”
当年他联合狼人将她从古堡中掳走的那一天,少女如同第一次踏出笼外的幼鸟,离开了西德尔庇护她的羽翼,满眼惶恐与留恋。
是他,用秘法给她洗脑,亲手撮合了她与克里斯汀,又让她亲眼目睹了他的“死亡”。
如今,稚嫩的雏鸟早已成长,那双翡翠般翠绿的双眸坚硬而执着,蕴含着无尽的恨意。
而他正要利用她的恨,动手铲除人类的阻碍。
......他的双手早已沾满鲜血,可纵使死后的魂灵堕入地狱,身受十八层地狱之苦,他也不会后悔。
约里克湛蓝似冰晶的双眸沉淀下来,他定了定神,问:“你愿意吗?”
“我愿意!”少女抬头看着他,眼底是无尽的信赖和感激。
深夜,约里克再一次睁开双眼,冷汗与泪水打湿了枕巾,他抬起手臂压在湿漉漉的眼皮上,语气艰涩。
“别这么看着我......”
他是罪人。
自从她死后,他开始不断地重复做着同一个梦境,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清晰而详细,仿佛他们的上辈子真的发生过这一幕:
他利用少女对她的信任,让她亲手杀死了曾经的爱人。
梦的尽头,是已经恢复吸血鬼记忆的少女站在阳光下,浑身的肌肤像是肥皂一般消融,变作金屑飞散在空气中。
那头金发在阳光下亮得近乎刺眼,无悲无喜的声音刺入心间:“你的目的达到了,圣子大人,恭喜。”
记忆中,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将少女拉回来,可身旁的骑士团们却死死将他拉住——
只因她是最后一只吸血鬼,她死了。百年内,人类再无天敌。
这是一场审判,只不过被审判者站在光下,而他们,却像阴沟里的老鼠,躲在阴影中,祈祷着她的灰飞烟灭。
最后一眼,是那双漂亮的,宛若最纯正的红宝石一般的眼眸,在被阳光吞噬之际,流下的一滴泪。
“骗人者,人恒骗之,”她说,“我祈祷,你也会像我一样,被所爱之人所骗、所信之人所负、所忠之人所反......
万人信仰你、也戒备你,终其一生,永享孤独。”
“该死的吸血鬼,竟敢诅咒圣子大人!”
一柄银匕掷过去,将那滴眼泪划破两瓣,蒸发在空气中。
“你做到了......”约里克捂着自己的心脏,那里越来越痛,痛得他甚至无法呼吸,每一次抽泣都会撕扯灵魂般,
“你做到了......珠。”
他眼眶通红,看向窗外。
被层层手臂粗的铁棍焊起的窗户外蒙上了一层水雾,不时有水痕被风刮着扑打在窗户上,流下一条长长的痕迹,宛如泪痕。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树木被摇撼得哗哗作响,电闪雷鸣,宛若鬼蜮。
她死的那天,亦是这样的瓢泼大雨。
约里克不由自主地抚摸着耳垂,上面那粒圆圆的小痣凭空消失,血契随着主人的死亡而终结,可他却并不开心。
无论是上一世,亦或这一世......她只会爱上那两个人。
那他算什么?他和她的血契、那些暧昧不清的话语,又算得上什么呢?
细细的手指颤抖着,约里克突然用力按住心口,闷哼一声倒在床上,挣扎着翻滚不休。
房门骤然被人推开,蔷薇冷哼着将一枚轻飘飘的黑色羽毛丢在他身上,满脸不耐与讥讽:
“圣水的腐蚀越来越严重了,约里克,你还不承认自己背叛了主、背叛了我们?”
约里克挣扎着将那枚沾染着熟悉香味的羽毛攥在手里,满头金发凌乱地散在脑后,表情痛苦:“......我没有。”
他的信仰始终不变,他只是、他只是......心有眷恋罢了。
约里克用力闭了闭眼。
他早已不再一心一意地侍奉上帝,而是在心口开辟出了一块小小的位置,盛着那个禁忌的名字。
“你说得对......”他像是憋着的一口气骤然松快了,笔直的脊背垮下,轻轻捧着羽毛覆在心口,“我想辞去圣父一职,我、我不配再留在教团。”
“哼,就算你自己不提,教团也留不住你了。”
一枚钥匙被抛了过来,蔷薇抱着双臂,眼神别扭,
“教徒们听说了你曾被吸血鬼种下契约,纷纷认为你玷污了神职,要求把你架在火把上烧了......为了平民愤,我答应了。
——总之,今晚不会有人看守你,大雨天,要是跑了一个人,骑士团也不会追的。”
约里克顿了顿,露出感激的神色:“谢谢你,蔷薇。”
“嗤,恶心死人了。”
......是夜,约里克拖着疲乏至极的身躯策马狂奔,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在指引着他一般。
终于,他停在了那个早已荒废的,见证了吸血鬼百年盛衰的古堡面前。
血仆早已被解救出来,剩下的吸血鬼们也纷纷隐入人群中,低调行事。
这里经久无人打扫,恢弘的巨门早已结了厚厚的蜘蛛网,蔷薇花反倒开得如火如荼,爬满了窗台,无数翠绿的藤蔓将古堡整个缠绕其中,仿佛在抗拒着人的接近。
......据说,奥古斯都在朱珠“殉情”后私自偷走了她的尸身,从此消失不见了。
约里克犹豫了一下,用力拔剑砍断大门外的藤蔓,踏着荆棘推开了门。
呛人的尘土扑面而来,里面黑黢黢的,华美而古旧的家具蒙着一层暗褐色,仿佛凝结的血块。
脚步声在空洞的大厅内回响,他举着火把,循着记忆一步步走到她的房间,却出乎意料地看到了一个背对着他的人影。
约里克吓了一跳,下意识拔剑御敌,那人却仿佛毫无察觉似的,背对着他,低声念叨着什么。
“为什么不喝呢,小姐......”
那人脚下的毛绒地毯像是被什么打湿过,毛尖纠结成一团一团的,整个房间密不透风、黯淡无光,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腐臭与血腥味。
约里克意识到了什么:“奥古斯都。”
无人应答,只有空气中浮动着越发浓重的血腥味。
他快步走上前去,表情骤然变得惊骇万分:“你!”
只见原本高大健壮的男人此刻形销骨立,两颗红眼珠黯淡无光,两颊的瘦得凹陷下去,一头乌发也变得纯白如雪,像是一下子老了数十岁。
而他解开的领口、挽起的袖子里,脖颈上、手腕间横着一条又一条血痂,深可见骨、层层叠加。
有的凭借着恢复能力长出了新肉,有的还未来得及恢复就被重新划开,鲜血直流。
而他正温柔地怀抱着少女,将滴血的手腕凑到她唇间,低声道:“小姐,请喝我的血吧。”
反反复复,仿佛坏掉的机器人般,语气平静无波。
约里克只觉得毛骨悚然,忍不住上前抢过他怀中的枯骨,厉声道:“你清醒一点,珠她已经死了!死了你懂不懂!”
“小姐没死!”奥古斯都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大声地吼了回来,神情越发激动,衬着那张消瘦异常的脸,反而更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约里克扑来:“把小姐,还给我!”
声嘶力竭的,尾音破碎不堪。
约里克被他用力扑倒在地上,一个不慎,怀中的枯骨顿时碎成了数块,奥古斯都立刻蹲下来捡着,一边喃喃自语:
“小姐别怕,我会保护你......”
不知何时,火把滚落到地上,火苗顺着毛绒地毯高高窜起,而两个男人却浑然未觉似的,低头固执地拼着怀中的碎骨。
热浪迫人,空气逐渐变得稀薄,甚至连奥古斯都身上一直没有换下、肮脏不堪的白衬衫也烧了起来。
他却仿佛觉不到痛,低垂的侧脸柔和而宁静,嘴角带着笑意。
“我喜欢你,小姐。”他深情而沙哑的,一遍遍重复道。
“我喜欢你,小姐。”
“我喜欢你。”
“喜欢。”
......
“朱珠。”他骤然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将侧脸贴在那被炙烤得温热的头骨上,闭上眼睛,“小姐的肌肤好温暖。”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人类的小姐被他抱在怀里,温热的躯体隔着布料与他的冰冷贴在一起。
那一刻,犹如枯木逢春,他岑寂冰冷已久的血液,再度沸腾起来。
火焰越发灼热,骇人的红光直冲天空,烧穿了黑压压的乌云,暴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云层背后,一线阳光透过窗棂射了进来。
那么明亮而温暖,仿佛是梦中曾经见过的场景。
约里克觉得自己又做梦了,只不过这一次,他挣脱了骑士团,跑向了她,握住了那双手。
温暖的、娇小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宽和慈悲的日光照得身上暖洋洋的,他感到自己在消融,可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
如果这是个梦,就请让他,再也不要醒过来吧。
“主......”他喃喃道,“求您保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