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跟公主见面不过两个时辰,他就又惹了大麻烦。
容烨跪在青石砖上,竹节似的,跪得笔直。
然而心里,却并没有面上这般从容。
盛夏的每一刻都酷暑难耐,更别提他身上还带着伤,被捂得密密麻麻的纱布下沁着一层薄汗,沾到伤口上,便如同碾在辣椒面上,刺痛难忍。
阿左和阿右乖乖陪他跪着,脸上还带着对未知的不安与恐惧。
长公主殿下在他们眼里堪比阎罗恶鬼,是绝对不能招惹的存在,他们不懂容公子为何有勇气跪在这,难不成是凭他这张脸吗?
阿左偷偷打量着他如玉般精致的侧脸,突然有点明白了。
那扇紧闭的、对下人而言是禁地又是福地的大门打开,负责通传的婢女进去,说了些什么。
容烨的心在这一刻紧紧吊了起来,高温和疼痛令他有些神志不清,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他居然越过了掌事姑姑,胆大包天到求公主为自己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做主!
况且,前一刻才揽下活计,这就出了差错,会不会惹得公主不满?
他还是太不理智了,上位者施舍他的一缕余光,就被他当成了天大的依仗,他——
阿碧撑着一把精致的伞,其余婢子搬着一架玉色的象牙躺椅,放在了廊下。
随后,长公主殿下跟没有骨头似的,歪在了上面。
云鬓微斜、两颊酡红,一双眼眸微微眯起,似乎还泛着水光。
娇憨至极。
公主长长的护甲上镶着无数颗小碎石,流光溢彩,举手投足间就会反射出彩虹一样的波光。
她伸出一根柔软白皙的指头,冲他勾了勾。
容烨的心,不知为何,比前一刻骤然加快了数倍,如同炸开了一束烟花,欢欣鼓舞。
公主居然真的愿意!
他抱着那盆兰花,乖乖坐在了公主躺椅旁的小凳子上。
不多时,那群平时最爱欺负他的人就被一群侍卫压着过来,殿前摆了一排长木凳,被命令趴在上面。
平日嘴里不干不净的人此刻吓得缩成了鹌鹑,瑟瑟发抖,在看到他坐在长公主身边时,顿时失去血色,被布条堵着的口中呜呜咽咽,听着凄惨至极。
行刑开始,一块块数斤重的宽大木板,重重地打在他们身上,板子与皮肉接触的声响惊飞了几只鸟儿。
惨叫声也被堵在喉咙里,一声,一声,那瞪圆了的双眸漫上血丝,盯着他,满眼恶毒之色,显然是记恨上了。
容烨心底不禁泛起一点痛快的意味,连脊背的疼痛都减轻了许多。
......原来,这就是仗势欺人的滋味。
容烨甚至不禁心想,长公主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冷血无情。
“可开心了?”
唇畔不知不觉间抿起一个细小的笑弧,一直注意他的朱珠就立刻发现了,颇为兴味地挑眉看着他。
容烨再面对她时,心里放松了许多:“多谢公主殿下为奴才出气。”
他说完就意识到了不对,瞠目结舌了半晌,耳朵慢慢红了。
“哦?为了你出气呀......”朱珠慢悠悠地说,“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打碎了本宫的花儿吗?”
她伸手,似笑非笑地刮了下那红得像要滴血的耳尖:“你是第二个敢利用本宫的人。”
容烨的耳廓很白,阳光透过血肉,细细的血管清晰可见,如同好看的裂纹釉,每一笔都精细得像是出自最有名的画工之手。
此刻,少年正咬着唇,被她碰过的耳朵酥酥麻麻的,沿着脊柱一直传到尾骨,像是过了电一样,并不疼,却令他指尖发抖。
混乱的大脑无暇顾及“第二个”代表着什么,他急忙下跪,额头贴在手背上,像是要借这个动作给自己降温。
“奴才、奴才绝无此意!”
虽然语气急切,但容烨自己都没发觉,话里的惧意少了很多。
他孤零零一个人长大,对人的感情最为敏感,就像一个走在冰雪里的人,哪怕有一点点火光,都会烫得肌肤发疼。
长公主殿下对他莫名的喜爱,他感受到了,惶恐,又......高兴。
“行了,动不动就要跪,身子什么时候才能好?”
朱珠略不满地摆摆手,娇嗔的语调令他联想到啁啾不止的鸟儿,羽毛漂亮而华美,因为无忧无虑,所以肆意妄为。
与他而言,无论是那柔软丰厚的羽毛、亦或那双可以飞行的翅膀,都令他心向往之、却又不敢触碰的美好。
容烨心底又苦又甜,他将指尖蜷进掌心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克制那一瞬迸发的渴望。
他太贪心了,鸟儿只是无意间冲他唱了一支歌儿,他居然就想穷尽一生侍奉它,聆听它的妙曼声音,梳理它华贵的羽毛。
“好了,别分心,看。”
浓郁的馨香涌入鼻腔,一柄羽毛扇垫在他下颌,软软地、轻轻地令他转过头。
朱珠身子向他倾斜过来,头上的步摇流苏一撞,晃出一地碎金。
娇懒至极的声音响起,还带着一点缠绵的鼻音。
像是没睡醒撒娇的小姑娘,每一个字都咬得不甚清晰,却令容烨的一腔热血,瞬间凝成寒冰。
“仗势欺人,要这样欺。”
只见打完了板子的侍卫并未罢手,而是将板子一竖,用那结实而狭窄的截面,像是当作刀背似的,直直砍向男人的腰椎!
“咔嚓——”
惊心动魄的骨裂声响起,双眼不自觉瞪大了,心底冒出丝丝寒气。
容烨甚至能看见离得近的那个人,痛到咬碎了牙齿,血液混合着唾液从塞口布中滴了下来。
他们的臀部、大腿之间早已皮开肉绽,没有一块好肉,腰间更是软软地塌了下去,像是只有一层皮还连着。
屁股挨了板子,这群人皮糙肉厚,修养两天就能干活了,可骨头断了,他们下辈子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公主府不养废人,将他们扔出去,还能有活路吗?
容烨看着这幅惨状,狠狠地打了个寒颤,胃部抽搐。
想要移开眼,却被女人的手指钳着,用力到几乎将他的下巴捏断。
耳边,那个鬼魅般的声音再度响起。
“可学会了?”
他错了。
他招惹了一个......恶魔。
喉结滚动,容烨听到自己干涩发紧的声音。
“奴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