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金属长龙在漆黑的铁轨上平行躺卧。
车窗外风景的流速,和火车运行时发出的噪声节奏相吻合,长时间无间断的眼花缭『乱』,很容易让人视觉疲劳,从而产生昏昏欲睡的感觉。
“去徽城?”
坐对面的灰衣小老头瞥了一眼张野随手放在桌角的票根,眯着眼睛像是半梦半醒间『迷』糊着来了这么一句。
“……啊。”
张野被对方突如其来的问候吓了一跳,瞬间惊醒的同时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正对面这个位置本来的归属应该是青衣。
但是二姐不愿以人身出现在火车上,反倒是火车发动以后这老头『摸』着座位走了过来,说这个位置风水好,想跟小兄弟商量拼一下座。
张野当时一乐,说,“风水怎么个好法?”
那老头故弄玄虚地摇头晃脑,说了一通旁人听也听不懂的天干地支,一番解释下来只有几句“入云龙”、“带水虎”还算令人印象深刻,总之最后的结论就是这地方位于长龙咽喉之地,聚气朝阳,能有贵人相遇。
张野被他绕的『迷』糊,心说反正我又不懂这些我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但人家的年龄优势在这个地方,平日里就算是公车上看见个老人他都得让座,更别说这个位置本来就没人,给人让一下也无妨。
好在这老头虽然衣服灰不溜秋像是不修边幅的样子,坐下来以后倒是规规矩矩没什么不安分的举动。一没公众场合抽烟,二没车厢当众脱鞋。瞅着对方就像老无所依的样子张野也没好意思说什么话,随意打量了对方两眼,面对面的两人还是该干啥干啥。
“一个人?”
大概是无聊,那老头打了个哈欠以后接着又跟张野搭起了话来。
“……啊,对。”
张野又点了点头,睁大了眼睛没弄懂对方到底想干啥。
“去徽城干些啥呀。”
老头斜睨了他一眼,听语气俨然就是一副查户口的态度。
“我回家探亲,咋了?”
张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老头真是奇怪。
“一派胡言,谎话连篇!”
那老头看了看他,居然是鼻子一哼哧笑了起来。
“……”
张野心说好的,今天这趟坐车之旅怕是不会无聊了。
“说说看,我怎么谎话连篇了?”
他双手环抱胸前,眯着眼睛打算听对方怎么解释。谁曾想这老头倒是一脸成竹在胸的样子,瞄着他装伞的油纸包就是一副质问的语气。
“我再问你一遍,你这是一个人?”
老头望着一阵冷笑,言外之意很简单:你说你一个人,那你这包里装的是什么呀?
张野楞了一下,反应了过来自己对面坐的这位可能是个同行——对方有意针对他包里的纸伞,很明显是看出了藏身其中的青衣。
所以说这世界真小,坐趟回家的火车都能碰上这一行的朋友,可见林九口中的“难以抽身事外”也并不什么妄谈。
这老头的修为他看不出来。
周身气息委顿,并不半点强横的真元外泄之感。
这里头的解释有两种。要么这老头跟黄『毛』那群人是一样的货『色』,开了阴阳眼,但是本事不到家,或者由于年龄太大修为退步等种种原因,反正就是道行不深。
另一种可能,就是对方的修为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地步。所谓大隐隐于市,真正的世外高人,看外表反而是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张野笑了笑,面不改『色』,“你再仔细想清楚,我这趟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他说这话是钻了对方语言的空子:我身边带着的这个是妖不是人,你问我几个人我不是一个难道还能是半个?
“小娃娃有点儿机灵。”
灰『色』长袍的老头微微一笑,一来二往之下,话匣子也算是打了开来。
“老前辈在哪座山头哪片道场,唱过哪些曲目会见过哪些人物啊?”
张野笑了笑,搜肠刮肚为了凸显身份来了句古书上看来的山经唇典。
这套切口常用于投石问路,意思是:阁下师承何门何派,目前主要在哪一片修行?
都说同行如冤家,现在火车上碰到了跟自己捧一个碗吃饭的人,心头突然冒起的一丝技痒之感让张野有些分不清场合,当即就拿出了肚子里仅有的一点货卖弄了起来。
老头捻着下巴上的几根胡须,“破落山头上无家可归户,天地道场里一贫如洗的主儿,唱的是大江南北世人不闻的调儿,见过些稀奇古怪脾气好坏的人。”
张野干笑了两声,平静的表情下内心是一脸懵『逼』。
他的确会一点儿山经唇典,但这仅有的一点知识完全来自于那本不会开口的陈年古书。身边的这帮朋友从来没一个系统传授过他这些行走江湖的常识,这就导致了他能用山经唇典投石问路,却听不懂别人千奇百怪的回答反馈。
这个剧情略眼熟。
他隐约记起了自己第一次跟龙虎山那丫头碰面,自己跟人家说“how are you”并期待着人家回一句“fine thank you, and you?”,结果人家微微一笑,来了一句“pretty good”。
但是没关系。
他听不懂,但他可以猜。
这老头至少没跟杨潇一样见面来一段典故颇多、自成韵脚的开场诗,人家的这段话虽然仍旧没让张野听出什么名堂,但至少从字面意思来理解,也不算特别的晦涩难懂。
什么“破落山头无家可归的户啊”,“天地道场一贫如洗的主啊”,听在张野耳朵里就跟“我生在一个小山村,那里有我的父老乡亲”没什么区别,反正就是穷,掏遍裤兜『摸』不出半个子儿来得那种。
至于后面什么“走过大江南北见过稀奇古怪的人”,结合上下文意思大概也就是:我吃饭要看别人的脸『色』,这么多年来都是沿着长江两岸乞讨。
说白了就是穷要饭的呗?
瞟了一眼对方这身寒酸的打扮,张野在心里点了点头,越发觉得自己猜想没错,连带着看对方的眼神中都掺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怜悯同情。
“老前辈不容易啊。”
他摇了摇头,心说一把年纪了当真是老而弥坚。
这老头心里一阵奇怪,心想着这跟容不容易有什么关系啊?
他这套话的含义明明是自己就是一两袖清风的修道之人多余的内容无可奉告,怎么一番卖弄玄虚的话说完对方看自己的眼神反而都变了呢?
但聊天儿嘛,最怕的就是一言不合冷场。到底是大江南北闯过来的人,灰衣老头明显也是个不拘小节的豪迈角『色』。
他信手一挥,说“众生皆苦,修行岂有容易之理?”
张野文不对题的回答愣是被他圆了回来。
“小辈学得是哪门经典?”老头问。
张野听出了对方这是在问自己师承何门何派,于是清了清嗓子,回答说:“通得些经典,晓得些阴阳,最喜千军万马布杀阵,又爱左行奇门过东墙。”
这自然是在说他的本家学问,布阵开杀、奇门遁甲。
灰衣老头点了点头,像是十分满意,又问,“常走哪条大路,常去哪片道场?”
这是问他在哪个地方发迹。
“祖籍江南,现居洛北。在京都混了些名堂,靠点手艺总不至于饿死自己。”张野微笑,对这些自己能猜出来意思的切口自然是对答如流。
“这小妖跟你是什么关系?”
眼看着张野这边已经上了路子,老头也不见外,连带着眼神也跟着暧昧了起来。
“关系……”张野顿了一下,“您觉得呢?”
“我懂。”老头一笑,目光中透着一股狼『性』才有的幽光,“包中之物带着兰草麝香,想必是个美绝女妖啊~”
“……”
这怎么还是个老『色』鬼么……
张野在心里一阵嘀咕。
“未请教前辈称呼?”他不咸不淡地问。
“名字是个身外物,法号嘛,贫道法名‘不染’。”老头一捻胡子,收起了那副为老不尊的表情。
不染。
张野心说这名字有点『骚』气。
“最后一个问题。”自称贫道的老头子笑了笑,“你这趟去徽城,是否真的是回家省亲?”
“不然呢……”张野望着他翻了个白眼。
“那就行,看来你与此事无关,是贫道多虑了。”
老道合手,这时候做了个多有叨扰的手势。
“怎么个意思啊这是?”张野没太看懂。
“上车时我便注意到了小兄弟应该是同道中人,本想靠近后打个招呼,结果近前以后发现了一丝微弱的妖邪之气。” 老道士皮笑肉不笑的嘴角一抽,“这一行中并不乏那些心术不正之徒,利用道法行鬼术的天下之大不在少数。我不清楚小兄弟的底细,所以没有轻举妄动。但刚才看你的言行我觉得你并非什么坏人,现在再确信了你此行的目的,自然该说一声多有得罪。”
“原来如此,倒是让道长费心了。”张野心说呵呵,怪不得一口一个风水宝地坚持要拼座。“能否告知晚辈,道长这次南下的目的?”
他说着瞥了一眼这灰衣老道的火车票根,目的地同样是徽城,这就有必要引起他的注意了。
“降魔伏妖。”老道的口中淡淡吐出了这几个字。
“徽城?”张野眉头一紧。
老道士苦笑两声,“水患,怕是有沿江之民遭受池鱼之殃。”
张野的心头突然一凛。
凡水脉相通之处,则有河伯怨鬼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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