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与青卿无关;”郝连睿摆摆手,“而且朕相信谢都指挥使为人,想必一定能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陛下!”郑石再次抗议,恳求地望了郝连睿一眼,又立刻警惕地回视谢云迟;整个人再未有太大动作,却如绷弦之箭,气势混足,呈严密护卫之姿。“我不走!”青岚左右观望了一会儿,也忽然开口,“谢都指挥使有什么要和陛下解释的,青岚也想听听――若有遗漏或是讹误之处,也好补充吧?!”
于是场间气氛愈冷。
几个人互相看看,似也对彼此间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有些莫名。
静默了一会儿,谢云迟忽然笑道:“陛下,如果臣提议一起离开密室,到上面再给陛下解释,想必陛下也不会同意吧?不知守在外面的那些血衣卫,如今怎么样了?”
郝连睿见问,不由眸光微闪,道:“那些血衣卫也都是朕的子民,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朕自然也不会难为他们,朕相信谢都指挥使为人,知道必有隐衷,这才遣开从人单独来见。”
青岚听到这里,不安地往谢云迟身边挪了挪。他到底做了什么,让皇帝陛下忌讳如此?听话中之意,外面的血衣卫应该都已经被控制起来了;期间她和谢云迟没有收到任何讯息――这对于向来如神魔般似可掌控一切的血衣卫都指挥使而言,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除非,皇帝陛下已经立意除去,他的职位,或是,他。
“谢都指挥使,谢云迟,你真的没有什么可以给朕解释的么?!”
谢云迟不着痕迹又往方台那边扫了一眼,确定暂时应该没有什么危险;这才转而笑道:“陛下,其实臣可以给陛下解释的事情很多,不知道陛下指的是哪一桩?”
“好。”郝连睿也微微笑起,目光落在青岚和谢云迟紧密相连的衣袂袖口。宽大的衣衫看不出究竟,但仍旧可以判断出:那衣袖之下,两个人的手,是紧密相牵的吧?
“那就从你私藏的密诏说起吧?”皇帝陛下的言辞不由得就有些锐利,“说你打算做什么?执先帝传位密诏以胁迫朕么?!”
郝连睿话既出口,就见青岚的脸色大变。私藏传位密诏!这绝对是一件大罪名。从皇帝陛下的话中可知,这密诏绝对不是先帝留给谢云迟保存的――就是从年龄上来说也不可能;那么如果这是真的,也就是说不知从什么渠道这位血衣卫都指挥使得到这份密诏,然后没有上报,而是私匿下来……说句诛心的话:他藏这份密诏干什么?!若是传位给郝连睿的诏书,便不会有隐瞒的必要;若不是,他留来做什么?
真如皇帝陛下所言是要用来胁迫天子么?或者,干脆是……真打算另拥新君?
无论如何,如果真有传位密诏在,谢云迟私匿下来而又被郝连睿发觉的话,那么死一千次也够了。如今郝连睿没有直接处置、只是要个解释的行为,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还需要谢云迟合作交出密诏?皇帝陛下此行就是为了这个么?
青岚只觉遍体生寒。这位皇帝陛下的性子她是最了解的。看似平和稳健,其实遇事之杀伐果断不在任何人之下;且平素重情重义不假,真若遇到情义二字与江山民生冲突,绝对可以眼睛不眨一下选后者而弃去个人情感道义――就算是自己心为之伤,情为之恸也在所不惜。
何况他和谢云迟只是君臣相处不错,略有几分朋友之谊而已。
郝连睿问罢,几双眼睛便都盯在谢都指挥使脸上。红光闪烁中越显得几分神秘诡异。
“臣不敢胁迫帝王。”
谢云迟只是拉着青岚的手,脸上神色不动,依旧笑意盈盈,“密诏臣藏得极好,若是陛下不提,只怕臣都忘记了这东西……”
这便是承认密诏的存在了?!青岚眉头大皱,却听谢云迟继续道:“不过臣还是觉得,现在不是探究这个的时机。尤其是青大学士身体虚弱,让她先离开可好?”
郝连睿见青岚脸色苍白,也心生不忍,赞同道:“青卿还是先离开吧?顺着甬道前面不远,就有黑狼卫接应。”
连一脸警惕之色的郑石眸中都闪过一丝关切,悄悄让过一步,静待青岚离开。
“臣没事。”青岚却坚持着。袖底紧紧回握着谢云迟的手,同时努力平复心中情缘。
她知道,这时候让她走,一方面是她的身体原因,但更重要的是,这密诏的事不宜多人知晓。皇家秘密,知道越多,死的越快!若放在往日,她肯定一早自己寻了借口离开,可是现在――涉及此事的是谢云迟,她刚刚才与之一吻诉情的谢云迟!叫她如何躲?又能躲到哪里去?
既无可躲避,便只有面对。
青岚既然坚持不走,这几人便也拿她没办法。
密室地方特殊,只有入口处一条通路;如果不考虑那方台一类的变数,确实是个处理秘密事务的处所――尤其事涉谢云迟这位锦衣卫都指挥使,也真的只有这里才不用担心有什么后招。
而且青岚知道,想必郝连睿也事先了解过,这月圆之夜密道开启,到天亮之时便会关闭:虽然此时为时尚早,还不至于要担心安全问题,可真要谈什么秘密,也一定不能再在她去留问题上多浪费时间了。她不肯出去,郑石又不愿离开郝连睿身边;既然不能丢了她出去,便只有任她赖在这里听这秘密了。
会是什么样的秘密?瞬息之间,青岚心中也是转过无数念头。
传位密诏――既然是传位之用,必然指定继承人选。当年先帝城破身殉,皇子除郝连睿尽数遇难;余人皆非正统,就算先帝遗诏又有何用?谢云迟也不至于留下个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来――除非,皇帝陛下尚有兄弟存于世间;且,有足够把握确证身份。
记得,当初郝连睿也提到过“先帝血书”,还曾和她开玩笑,称呼她为“皇弟”呢。那么如今,那个真正的皇弟,找到了?
“陛下,”几人对峙片刻之后,是谢云迟叹息一声,率先打破了沉默,“既然陛下执意要说说密诏的事,那么臣也只好当着青大学士的面来分辩一下了。”
说着安慰似地回握青岚的手,凤眸微瞥,笑意盈盈,那神态无形中便让青岚心里安定了不少。
“陛下说的密诏,应该是指那封假的血书?”
“密诏便是密诏,何来真假一说?”
“密诏当然可能是假――臣记得最初陛下还曾凭那封血书判定青大学士是陛下亲弟,后来不是推翻了么?臣一直以为这封密诏是当年青缙布下故意迷惑陛下的,难道不是?……或者陛下仍然对青大学士的身世存有疑问?”
“青岚的身世朕没有疑问……”
“既然密诏是假,臣也不过是收藏,留着鉴赏鉴赏,又有何错?”
这话说得越来越狂傲,哪里还有臣子本分的恭谨和诚惶诚恐?眼见郑石杀气又凝,谢云迟转眸对他一笑,忽然便转了口气,“不过陛下既然提起,臣自然是不便再留着这么个东西……其实臣也怕东西传到旁人手中,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所以臣一直随身携带……带的时间太长,都忘记了。”
谢云迟轻轻放开青岚的手,从怀中摸出一方锦帕,双手奉上。
不能不说谢云迟很有左右气氛的能力。这密室内杀气几聚几散,几个人的心情也都随着他的话语起起落落;此时锦帕奉上,青岚目不转睛盯着郑石小心接过翻看无异递到郝连睿手中,又看着郝连睿细细研判后唇角终于露出放松的笑意……她心底一块大石这才放下。
原来说的还是当初那段公案,谢云迟说的这些什么假密诏之类很明显不都是真话,可有多少隐情她不管,只要谢云迟肯交出密诏,那么一切便有转机。
……不过,为什么那个所谓的“密诏”,她看着很眼熟呢?
“青岚!”
谢云迟最先发现了她的异常,不顾郝连睿两人在侧一把将摇摇欲坠的她揽入怀中。“很难受么?!”
青岚费力地摇摇头,目光却还是盯在郝连睿手中那方锦帕上。
而皇帝陛下见她如此,也匆忙欲近前查看,却被郑石拦住――主要是防备谢云迟,血衣卫的都指挥使大人,便是手无寸铁,身无半点武功,也依旧是需要全神戒备的存在啊。
“陛下,密诏,能给我看看么?”
对青岚忽然提出的“无礼”要求,皇帝陛下犹豫片刻,居然不顾郑石阻拦,毅然将“密诏”递在她面:“青卿,你还认得它?……就是那一方。”
就是那一方啊……那方绣帕。青岚没有去细读帕上文字,只呆呆地摩挲着老旧绣帕微涩的质感,感受着上面秦婉儿特有的“双辫钉线绣”针法……就是那方绣帕。少年时节,他从她手中夺过,带她从丧亲之痛中站立起来,成就青梅竹马的情谊;后来他还曾赔给她一块亲自绣成的北辰星之帕,她以为曾经的那一块早就荡然无存,却不料它摇身一变成了闻名已久的“先帝血书”,更身兼“传位密诏”的显赫身份…
这可真是,世事风云多变幻啊……
“青卿……”郝连睿执意来到她身边,目光瞬也不瞬盯住她唇角那抹带着讽刺意味的笑容,忽然觉得心中阵阵刺痛,“你需要休息,我们出去吧。”
青岚依旧倔强地摇头,压下心底泛上来的阵阵酸意――明明早就对当初他接近她的目的存有疑虑,可在现在事实摆在了面前,她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地……是呢,他一直戒备她戒备了那么久呢,还曾将谢云迟遣在她身边监视。
挣开那个关切的怀抱,她尽力撑住身子,学方才谢云迟的姿态恭恭敬敬地将锦帕奉还:“密诏,在此,请陛下收好。”
“青卿……”望着她咬得苍白的唇瓣,郝连睿却是暗悔当着她提起“密诏”的举动,咬咬牙,说道:“当初朕的确是为了这份密诏接近你;不过,后来朕是真的将你当成朕的皇弟……即使是有这么一份密诏在,朕对你不也一直是照顾有加么?便是现在,放眼整个大赵,还有人比你更与朕亲密的么?朕一直将你当成亲人一样看待……”
“臣不敢。臣谢陛下垂青。臣斗胆问一句:陛下不会还将臣当”亲人“一样看待吧?真要这样,臣便是万死,也不能赎其罪了。”
青岚冷冷地,在个别字眼上加重着语气。
“朕不是这个意思。朕是说,朕曾经以为……”一向沉稳的皇帝陛下显得有些慌乱,索性将“密诏”又递过来,“青岚你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如果你处在我这样的地位,会不怀疑你就是先帝骨血么?!”
那是一方古旧的素帕。
字迹斑驳,呈一种铁锈样的红,末尾应该盖上玺印的地方,被秦婉儿漂亮的刺绣掩盖。
记忆中秦婉儿的绣帕上是没有这些字迹的。不过青岚知道,血衣卫高层有一种传递消息的秘术,就是以血混某种药物写在布料上;过一段时间血干无痕,要再次显形需大量血液浸泡,再用清水洗涤,而最终血字留存。
这就是处理过后现形的“血书”了。
“血书”字体跳脱飞扬,但对于常年在内阁处理政务的青大学士而言,却不难认出正是先帝真迹。其大意为:林家子实乃朕亲生,因故无法亲自教导,忍痛分离,心下难安;日后此子若能长成,则可将大赵基业托付。
青岚看罢,却是越发疑虑:“密诏说是林家子,我当初的身份可是母亲捡来的养子,怎么就会认定说的是我?”
“青卿居然不知道?”郝连睿看向谢云迟,目光隐一点复杂情绪,“当初林家定罪满门抄斩,林夫人已经怀有八月身孕,消息传来投缘自尽,同族秦婉儿为其收尸,剖腹而得子。”
原来她真正的身世是这样的么?青岚将目光投向谢云迟,看见他微微点了点头。那么就是真的了……秦婉儿不是她的生身之母啊,怪不得她的性子和林逍所说差距很大……不过,即使不是生母,她为她做的一切,也足够资格被她尊奉为母……
“青大学士身体寒毒较之父辈尤胜,大概就是因为是剖腹所生,先天不足,所以连林太尉当年练武压制寒毒的路子都不能走。”谢云迟补充,“根据血衣卫调查所得,秦婉儿当年能够顺利收养青大学士,是因为青缙要借着”密诏“来压制陛下。”
原来青缙也知道她是“林家子”么?难怪秦婉儿当年要隐瞒她的性别了;而青缙要压制郝连睿?也对,作为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太监”,手中应该时刻握住这么一张王牌,以便小皇帝一旦不听话便随时换人。
只是,她还是不明白,谢云迟还掌握多少秘密?这份“密诏”根本就是真的不是么?而她又分明不是皇家后代,密诏中的“林家子”又说的是谁?
“林家,说的真的是当年的林太尉么?”青岚问道,若当真有托孤一事,先帝又怎会将林家满门抄斩?这里面,错综复杂似乎有那么多的隐情……看来,她素来不愿细究身世的做法,真的没做错。
可她这样的问话,却并没有得到回答。一时之间密室之内静默得落针可闻。青岚左右看看几人神色,慢慢点头道:“我知道了。”
相比于密室内几个人略显沉重的气氛,密道之外才真正算得上剑拔弩张。
三千禁卫,悄无声息,旌旗卷战马喑,突如其来就这么出现在了芦泉岛。
岛上数十血衣卫,大部分收到指令束手就缚,一些乙部谢云迟直属的则被第一时间缴械控制;就如同转瞬之间,沧桑巨变,直教人措手不及。
而整个过程居然如此安静,禁军方面有意遮人耳目不说,便是血衣卫这边的反抗都是象征性的,沉默的。
唯有辛锋寒和十几名跟随谢云迟守护地宫的血衣卫官员,还处在被包围及相对峙的状态中。
群敌环伺,刀剑林立,弓弩皆张,一触即发。
而这样的状态却已经维系了将近两个时辰。双方摆出的架势依旧,气势还是拼了个旗鼓相当;远处禁卫军携带的火把都已经换掉两批,彼此防备的姿势却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然而若要细看,却不难发现有些禁卫汗已透甲,控弦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眼睛虽然还是一瞬不瞬地盯住自己的目标,却谁也不能保证下一刻箭支不会滑脱酸麻的手指,就此点燃场中绷到极点的战意,从而酿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然而负责这些禁卫军的指挥使刘安却还是没有任何命令。
攻击还是不攻击。
包围圈中的人数并不多。甚至,对于此间上千计的禁卫而言,几乎可以忽略。可,真的能够忽略吗?这些人,是血衣卫,而且是一直跟在谢都指挥使身边的血衣卫。己方人数占尽优势又如何?己方是大赵禁军绝对精锐又如何?眼前这些人不说个个能够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也从来都是花样百出防不胜防。现在他们有所顾忌和他们僵持,一旦翻脸。到底能留下几个?又是否会涉及到陛下安危?可是若不翻脸,一会儿陛下从密道出来,万一带出什么不好的消息,或是“谢都指挥使首级”一类的东西,只怕局面更加无法收拾。
其实指挥使刘安也已经汗透重衣;可是不到万不得已,刘安还是希望,不要由自己来下达敌对的指令。
当然,和他一样焦虑着的,还有对峙的另一方。
“刘指挥使,把弓箭收起来吧!”辛锋寒忍不住挪了半步,开口打破了彼此令人窒息的沉默,“已经近两个时辰了。”
一身白衣依旧整洁亮丽,它的主人却已经失去了那从容淡泊的仙人气质。焦急和担忧明白无误地写在少年俊美的脸上,小心翼翼地去探求敌人的共鸣。
“不要动!”刘安努力使声音显得威严,开口时却暴露了沙哑的喉音。
“就算不收弓箭,派个人进密道提醒一下吧!天快亮了!”辛锋寒继续劝说,“密道会在第一缕晨光照在湖心亭上的时候关闭;可陛下和青大学士他们还在里面。”
那位刘指挥使顿了一下,道:“陛下有旨,密道里的事任何人不得打扰。”
“密道入口的闸门是奇怪的金属,连火药都不怕;一旦关闭,只能等待下一个月圆之夜!”
刘指挥使明显犹豫了。
“大概还有半个多时辰,”刘安仿佛自语,“到时候陛下还不出来,再提醒不迟。”
辛锋寒焦急地往密道口那边望了望,却只有认同刘安的决定,耐心等待。
不过两个人的这几句交谈,到底算是打破了僵局。立刻就有血衣卫的官员冷冷地接上话:“刘指挥使能否解释下,谢都指挥使到底犯了什么罪?!陛下在里面这么久,是审讯,还是拷打?!”
刘安觉得身上的汗水又有增多的趋势,“不是说过了么?陛下只是要单独和谢都指挥使聊聊,聊聊而已。”
那名血衣卫官员冷哼一声,仿似根本不愿意接口这样弱智的说辞。
“陛下真的没有什么恶意的。何蕊珠何副都指挥使不是有钧令么?只是协助禁卫工作而已。
只要诸位放弃武器,绝对不会有半点损伤!”刘安又把开始时的那些说辞拿来进行劝解。
“何蕊珠那个小人?”那刚刚开口的血衣卫官员冷笑,“背叛谢都指挥使大人,背叛血衣卫,这样的人也有脸说钧令?!你问他还有脸在我们这些****兄弟面前出现么?!”
这个时候刘安反射性地回头望去……他身后禁卫盔甲上一张美丽如好女的秀颜。
众目睽睽,居然就把新任的血衣卫画都指挥使大人何蕊珠,晾在了众人跟前。
也许是方才那两个时辰太过沉闷紧张导致思考能力下降?刘安希望,担子多少也要转移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