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凌的话让李多金怔在原地,他迎着林凌那双面对任何事情都从未起伏过波澜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一个惊愕得面目僵硬的李多金。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嗯,好大的宏愿。”林凌敞开双臂,伸了个懒腰,然后一步一步的走上楼梯,“人是有欲望的,佛是有大爱的……当一切苦痛伤悲皆为地狱,就不可能空的那一天。
你心中的那位伟大,不成佛,成不了佛便是他的宿命。”
李多金沉默下来,良久才苦涩的发问:“那他现在在哪?”
“不成佛是他的宿命,那么他可以是一切。”林凌微笑着说,“他可以是你,是她,是草木,是大地,是过往云烟,亦可以是……异神,只是,却不会是我。”
李多金脸色阴晴不定,目光流转,在面前所有人身上扫过,正在不断的思考,他的心中在锁定一个答案。
顺着林凌的暗示,不,应该说是明示去思索,他的心中浮现了一个答案。
“他……现在是那位异神吗?”李多金想到了一位伟大存在,那位超越时空的万物归一者,凌驾于万物之上,居于多维宇宙之外终极深渊的守门人。
林凌面带笑意的看着他,虽未给出明确的答案,但李多金已能确信真相,整个人信仰崩塌般,脚步虚浮,在这时空好似无法立足,摇摇欲坠。
喵呜。
黑猫朝林凌轻轻叫唤了一声,在林凌的脚踝上轻轻蹭了几下,金色的眼瞳中流露出一丝人性化的伤感,但很快消失。
卫江上前轻轻拍了拍李多金的肩头,给了对方一个宽慰的眼神
黑猫和卫江的反应让李多金再次心头一跳,他随后面带苦涩的说:“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吗。”
他面色复杂的看着林凌,“他可以再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林凌点了点头,“尽管问吧。”
“既然您不是尊者,为何您所说的过往却和尊者如此相似。”李多金暗暗叹息一声。
对此,林凌的嘴唇微微咧开,森森的白牙让人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因为我,曾算是他的影子……”
轰隆隆!
雷声将沉睡的男人惊醒,他睁开眼便看见数道白光划过眼前,闪电在与他很近的距离击落下来,刺进了翻腾滚滚的黑海之上。
男人摇摇头,想驱赶宿醉给他脑袋带来的疼痛、晕眩、沉重和迟钝,但脑子就像随时失衡的沙漏,只是把难受的感觉从左脑换到右脑,一来一回反倒让感官变得更加混乱,更加难受。
他拉开被子起身,伏特加的酒瓶在不平衡的地面上滚来滚去,制造让人烦躁不适的噪音,他只得低下头来,随手一捞,将瓶子拿起来,塞进了挤满各种乱七八糟瓶瓶罐罐的柜子里,里面大多数是酒瓶,还有少部分曾灌满注射液的药瓶。
男人把身上满是酒气和汗臭的汗衫脱下,随手丢到衣架上,紧接着把衣架上的雨衣拿了下来,一边穿一边走出了房间,来到了颠簸的甲板上。
海上的暴风雨冲刷着这艘出航的渔船,这些海水和雨水并不会洗净一切,反而加重了原本的腥味。
皱了皱鼻子,随口吐了个痰,男人迈着虚浮的脚步来到了渔船的控制室。
“哟,你终于醒啦,德雷克。”正在掌舵的是个看起来有些矮小,但臂膀却极其粗壮的中年男人,他看到从外面走进来的德雷克顿时笑着打了声招呼,“还醉呢?桌上有醒酒药,顶不住就吃两粒。”
德雷克顿时失笑:“谢谢你老彭,但大可不必,我挺享受这种难受的感觉的。”
“你这句话,要是换别人他肯定不相信,但换你,我却是信的。”船长彭三喜看着窗外波涛汹涌,面上却无一丝惊慌失措,仍旧谈笑自如,他怪异的看了对方一眼,“所有人都逃避苦难,而你不会。”
德雷克轻轻笑了声,在和人交谈中,脑子渐渐活泛,身体的难受感也在慢慢离去,他看着窗外的天色,仿佛随时能把船只吞噬的风暴,同样毫不畏惧,喃喃道:“你有没有一刻觉得这个世界很不真实?”
彭三喜以为德雷克说的是这海上风暴的景色过于震撼恐怖,不像是这世界上该有的气象表现,于是他淡笑说:“我开船二十多年了,这种程度的海上风暴没经历过二十几次,十几次也有了,我还见过更可怕的,那画面简直就像有什么可怕的妖魔要毁灭世界一样,好几次死里逃生,倒也生死看淡了,没觉得有什么不真实或者可怕的了。”
德雷克知道自己和对方并不在同一个频道上,只是笑了笑。
彭三喜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也许是因为德雷克是他在船上唯一能平心静气聊天的对象,“不过,有一次出航的经历倒是让我到现在都很……”
彭三喜的五官仿佛要皱在一起,眼中闪过惊恐的异色,面容在抽搐,纠结的表情似乎是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又似乎是在斟酌该如何形容那段过往的用词,最终口中吐出了两字。
“费解。”
德雷克搬了一张椅子在门口坐下,两臂压在椅背上,竖起耳朵倾听对方讲述故事。
“该如何形容那天呢?”彭三喜看着船头乘风破浪,精神陷入了回忆之中,身体仿佛与记忆中那天的自己又一次呼应在一起,感觉海上的狂风慢慢变得妖异险恶起来。
彭三喜生长的家庭不算富裕,但也算得上是小康,他的祖辈世世代代都靠大海吃饭,于是航海术、捕捞打鱼算是他们家族传承的“手艺”。
随着时代发展,简单的航海捕捞已经慢慢跟不上时代的潮流,越来越多新鲜的行业进入大众视野,继承祖业也变得不再重要,更何况那份“祖业”其实并不新鲜,他们家不做,总有人会做,他的父母也并不要求他一定要继承这门行当,让他有机会偶尔跟着出海,也不过是为了满足孩子少年的好奇心性,以及能学习一点的话,也算是给自己留点后路。
事实上,彭三喜一开始也并不打算当一名水手,他儿时的梦想实际上是当名画家。
德雷克听到这里,并未露出什么嘲笑质疑的神色,哪怕眼前的彭三喜长得再如何五大三粗,满脸横肉,与人们刻板印象中身材瘦弱的画家截然相反,他是相信彭三喜所说的。
反倒是彭三喜自己先闷了个脸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画家和渔民,听起来真是相差遥远的距离,而彭三喜却说,自己从小其实就相当喜欢画画,并且在绘画方面的天赋相当出众,他从未参加过什么培训,又或者得到了哪位名师的指点,他却总能画出让学校的艺术老师叹为观止的绘画作品。
彭三喜家的老宅里,说不定到现在都还保留着他儿时绘画参赛的奖杯奖状。
说起这些,彭三喜并没有显露出多么自豪的神色,脸上更多的是一种很难让人共鸣的复杂情绪,似乎那段儿时的经历中除了天赋才能大放异彩的欢乐以外,还隐藏着也许只有他本人猜能理解的痛苦和恐惧。
彭三喜说自己从小就经常做同一个梦,梦见五彩斑斓的世界,绚丽多彩的颜色听上去似乎美丽奇特,但他却只从那些颜色中感受到深深的恐惧。
他感觉那些颜色都是有生命的,只是常人无法理解,它们会发出不明意义的声音,有些像是海上风浪撞击敲打船身的声音。
明明没有发出人类的语言,可彭三喜却听出那些五颜六色正在向他发出呼唤,让他到它们那边去。
那边是那些存在居住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不可思议、令人叹为观止的绝景,是人类再花上千年万年都无法企及的高度文明,那些存在已经抛弃了肉身,挣脱了血肉生物的枷锁抵达了永生的宫殿,但是它们也相对的丢失了繁衍种族的能力,为了扩充它们的种族,它们常常会将像他这样拥有某种他也无法知晓特殊才能的其它种族之人招揽过去,只要他同意,他就会成为它们的一份子。
他把这个梦告诉了他身边的人,但不管是大人还是朋友他们都觉得那是他的一场梦。
他起初也是这么认为的,毕竟那太过离奇诡异,可时间一长,他发现他对那样的梦越来越印象深刻,精细到梦里的每个景色的细节,还有声音都是如此的记忆犹新,他动摇了那单纯只是一场梦的想法。
他试图说服他身边人,但他的父母工作很是忙碌,他无法与他们言说。
身边的朋友也因为他时常“胡言乱语”,每当他要说起那些事情的时候都摇头走开了,想想也很正常,当一个人,哪怕是你的朋友,一直在你旁边煞有其事的痴人说梦,再大的耐性也会厌烦的。
而且,那些梦在对他越来越深刻的同时,它也在慢慢消磨他的精神,这导致他精神颓废,时常走神,有时候会不由自主的念叨些奇怪的音节,甚至在现实中看到幻象。
他的精神出了一些问题,这让他当时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小疯子,他想这也是他身边的朋友当时都害怕疏远他的另一个原因吧。
不过,那个时候他也并非是孤立无援,还是有人愿意相信他的,那就是教他画画的老师——秦青。
她是一个漂亮端庄、气质出众的女教师,也是他们学校唯一的绘画老师,她温柔成熟,善解人意,是他们学校大部分男士的憧憬对象,他也不例外。
彭三喜自认他是比较幸运的,他是她主导的绘画兴趣班的学生,而且因为能力出众,他也因此成为了她的得意门生。
秦老师带他参加了各种各样的绘画比赛,拿了很多的奖项,他可以说是离秦青老师最近的男性了。
那段被奇怪的梦骚扰的时间里,如果没有秦老师无微不至的陪伴的和照顾,恐怕他很难度过那一段煎熬的岁月。
秦老师眼看着自己的学生一天天憔悴,而她只能是眼睁睁的看着,不能为他分担一点点痛苦,束手无策,她也很焦急。
秦青认为他是得了这世上和其他天才一样的病症,像是天才病。
正所谓天才在左,疯子在右,天才与疯子之间不过一念之差,某些天才确实会因为他们天生出众的想象能力,而导致他们能看到自己脑袋里幻想出来的东西。
于是,秦青老师给当时的彭三喜出了一个糟糕的主意。
她让他试着把梦里看见的东西都画出来,并循循善诱,如果那些是真实的,在他的笔力下定然会有奇妙的神韵,尽管不是所有人都能领会得到,但想必会有人在看到他的那些画作后,开始相信他所说的。
而且他也需要发泄,只是用干巴巴的辞藻言说是不够的,他应该用更加直接的倾诉方式,绘画是像他这样内向的人最好的排忧方法。
彭三喜当时听了以后顿时意动,可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去这么做,只是他总觉得那不应该被画出来,并且那梦里的存在们告诉他,只是口头上将它们的事情说出去便罢了,却万万不能以文字、绘画等艺术的形式呈现出来,那样只会给他带来难以想象的厄难。
可是,这种鬼迷心窍的感觉却是和即将被割断的皮筋那样,让他越来越难以绷紧自己的意志,他实在是太想和世人证明了。
他不是个疯子,这个世界真的存在那些未知而伟大的生命,人类不是唯一的种群,但即便是人类和远比人类都要先进几百几千倍的生命种族也不过是这荒谬宇宙中幸而落入夹缝中的尘埃颗粒,没有被那在宇宙中横行无忌的“狂风”吹散……他想将这一切告知众人,可那些梦中生命的警告却又很平地惊雷那样振聋发聩。
但这是秦青老师的建议,他一向都非常听从秦老师的话,毕竟秦老师在他心中的地位也就仅次于父母罢了。
沉思半日,彭三喜最终还是郑重点头,答应了秦老师的提议。
只是他也留了个心眼,对秦老师表示,他需要一个单独的安静的房间,并且在他完成所有全部的画作之前都不可以进来观看,更不能随便进来打扰他。
在当时彭三喜的认知里,他觉得那可爱可敬的秦老师不是一个随便失信的人。
秦老师听到彭三喜竟然答应下来,她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狂喜,她用力的抓住少年彭三喜的肩头,用那双瞪大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表示她应下了彭三喜的条件。
面对秦老师当时的神色举止,彭三喜的内心不安的跳动起来,他从未想过这个女老师竟然拥有这般强硬的力道,那隐藏在惊喜之下的深深狂热让他感到深深地慌张,他对此有一刻赶到了浓烈的后悔。
但秦老师像是发现了他脸上的恐惧,她很快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恢复如常,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
当天下午,秦老师就表示她获得了学校的批准申请,特别为他这样的绘画天才开放了一间无用房间的临时使用权,那间房间就在老校舍三楼的最后一间办公室。
那间办公室就和他来时想象的那样狭小逼仄,与其说是办公室,倒不如说这就是一个当时用来体罚的小黑屋。
不过也是有好的地方的,在他来之前,秦老师就已经做过了打扫,至少他不需要一边忍受满屋尘土过肺一边画画,他的精神能够更加集中,将画作更加完善。
办公室狭小而显深长,它唯二的自然采光就是敞开的大门和尽头的一扇磨砂窗户,办公室十分简陋,头顶有一盏摇晃的吊灯,原本放置办公桌的地方,办公桌被撤走,只留下曾在这长久摆放过留下的痕迹,被他画画需要的画板、画架等物品取代,数之不尽的颜料画笔等器材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墙边,办公室里的东西他可以随意取用。
秦老师似有些等之不及,也许有什么急事,她匆忙交代了他几句,随后就离开了办公室,留他一个人在这办公室里,在这荒凉无人的老校舍里。
彭三喜心里有些忐忑,为了压抑自己不安的胡思乱想,他把办公室的门锁上后就准备开工,但想了想,他又鬼使神差的把办公室里唯一的重物,一个半身的人体雕像顶在了门上,然后才回到位置上画画。
彭三喜聚精会神的画着,极尽所能的将他在梦境里看到的一切描绘下来,哪怕他认为自己只能抓住那百分之一,万分之一的神韵,他也依旧极尽所能的去画。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冷汗如雨的画出第三幅画时,他全神贯注的精神微微松懈的一刻,他终于听见了在聚精会神画画时自己下意识忽略的“砰砰”的细微噪音,他背脊发凉,往声音发出来的地方,回望过去,发现那正是办公室的门和顶门的人体雕像在碰撞之间发出的声音。
是风吗?
不是的。
彭三喜清晰的看到了那贴在办公室门扉上磨砂玻璃的人影轮廓,那紧贴挤压在玻璃上的皮肤,以及能想象到的一双瞪若铜铃的布满血丝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