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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六月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可这还没进六月,已是这般的天儿了,上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便是大雨倾盆。

乾清宫西侧小殿雍肃殿里,一室静默,只闻雨声。

冰盆渐融,水滴无声滑落,一如跪成一片的阁老重臣们额角涔涔而下的汗珠。

半晌,寿哥比冰还冷的声音回响在殿中:“朕,不是在同你们商量,是告之你们,朕,要亲征北虏。”

已经喊过数轮“皇上三思”、喊得嗓子都有些沙哑了的大臣们再次叩首下去。

首辅李东阳抬起头来,刚一声“陛下”出口,已被寿哥堵了回去。

“老先生想说什么,朕都知道了,这些天,翻来覆去便是那几句,朕都能背下来了。没新鲜的,便不用说了。”

李东阳叹了口气:“皇上虽不喜听,然劝谏乃是老臣本分,老臣仍是要说……”

“朕不需要你说这些,朕要让你们做,四夷馆、户部、兵部和山西武学,还有工部,该筹备的都筹备起来!”

“皇上,老臣还是那句话,到底边关并无异常报上来,眼下便开始筹备,只怕反而引得边关不稳。”李东阳说话间看向王华,想让王华劝几句。

那边却是张永先张口。他膝行几步,语带呜咽,道:“万岁爷万金之体,还请运筹帷幄,且让奴婢出一把子力气,往边关去吧……”

张永如今得了爵位,御赐府邸,在外行走便格外注意形象,甚至会刻意端着些,以图洗掉他身上“内官”的烙印,努力做个普通朝臣。

然,此时,顶着他素来最在意的朝廷重臣们的目光,他却抛开体面,一口一个奴婢,把自己重新放回到尘埃里,只求劝住这位小主子。

寿哥却根本不理他这份苦心,面有不虞,抬高了声音,“大伴!你知道朕对你的安排!”

张永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万岁爷曾让奴婢好好练兵,万岁爷曾说,他日,想用奴婢在九边!奴婢一直记着这句话,片刻也不敢放松,如今,奴婢求万岁爷成全奴婢,就让奴婢去边关吧!”

说到动情处,他已是老泪纵横,“只万岁爷把奴婢当人看,只万岁爷说过奴婢是条汉子!奴婢原就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如何能看着万岁爷涉险?就让奴婢先替万岁爷去这一趟,奴婢必定不负万岁爷期望,对得起万岁爷赏奴婢‘骁勇善战’几个字!”

寿哥闻言也不免动容,紧走两步扶住张永,轻轻唤了声“大伴”。

张永以头触地,高声道:“请万岁爷成全奴婢!”

几个老大人原见今儿皇上还将张永也招来了,生怕张永做了那王振第二,撺掇小皇上往关外去。

此时见张永如此,彼此交换了眼神,都放下心来,又不免唏嘘。

此间王华因儿子王守仁的缘故与张永算得有交情,也是诸阁老中唯一没正面抵制过张永封爵的,这会儿也只能他出面。

轻咳一声,王华劝寿哥道:“皇上,泰安伯(张永)忠肝义胆,一片赤诚。且他在边关多年,深知边关情形,又屡立奇功,皇上正当遣他再度披挂出征,最为稳妥。”

去年岁末因苗逵老迈,内阁大佬们就打算让张永替换苗逵来着,也是把张永这个圣眷隆重的远远打发走,免得再出一个刘瑾。

只是小皇帝一直不肯应。

此刻王华一说,众阁老皆顺势点头称是。

寿哥脸色就有些难看起来,凉凉道:“泰安伯随驾亲征,作先锋官也是一样的。”

众老大人一噎,不由头疼。

正僵持间,外面刘忠悄没声进得殿来,得到寿哥示意,方低声禀报,沈瑞到了。

寿哥微微颔首,那边沈瑞和张会两个被引了进来,齐齐见礼。

此时的沈瑞显得风尘仆仆,又因雨天湿了半片官袍,看上去越发狼狈。

王华虽猜他想必是刚刚抵京便被召进宫中,甚至都不曾回府更衣,也来不及同他岳丈通气,但仍忍不住去看杨廷和。

见后者微微摇头,他仍不免失望,暗暗叹了口气。

杨廷和没能和女婿对上词儿,此时便抢先开口,以图给女婿点儿提示。

“皇上召沈瑞回京,可是要问他河南情况?如今河南依旧受旱,山陕援助河南尚且不及,若是此时边关有战事,则山陕供给怕要吃力。”

说着就看沈瑞。

不止是他,连带寿哥在内,满屋子的人都看向沈瑞。

沈瑞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张会来接他,对内宫的事只丢下六个字“不能说,不要问”,倒是将皇上闹着要御驾亲征的事情向他详细说了。

沈瑞自是晓得内宫的事儿知道得越少越好,再是好奇也不会去问。

而听得御驾亲征,他毫不意外,这到底还是同历史上的正德一样了。

只不过,历史上,正德跑去边关和后来亲征宁藩时隔两年。

而现在,两桩赶到一块,可真不是亲征的好时候。

尤其,宁藩这会儿怕是巴不得寿哥赶紧亲征呢!

就是杨廷和不递这话茬,沈瑞也是想苦口婆心劝一劝的。

只是,这位真铁了心要亲征,哪个拦得住呢?

历史上大臣们没让他去,他还不是自己偷跑宣府去了!

听得寿哥冷声喊了沈瑞,沈瑞深吸口气,对上寿哥阴沉的目光,肃然道:“臣斗胆,敢问陛下,御驾亲征,是准备御敌,还是准备讨伐鞑靼?”

寿哥微微一愣,随即冷哼一声,道:“你才回来,不知道。朕说的是,若北虏来犯,朕必亲征。”他偏头扫了一眼众人,“不过是先筹备着。”

其实说起来,哪年甚至哪个月都有犯边事件发生。今年因着草原大旱,大举进犯的概率更大。

沈瑞垂下头,道:“臣窃以为,若御敌,边关其实时时刻刻都是备战状态,四夷馆也经营了数年……当待有信报确认确实有敌人大举来犯、且确实值得陛下御驾亲征,才宜大范围行动。”

“而若陛下准备讨伐鞑靼,臣以为,还需要养精蓄锐数年。臣只随老师学过几日粗浅拳脚,并未正经学过兵法,但也听过‘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朝廷边疆开马市的目的之一,便是想让草原晓得,他们眼中普普通通的牛羊、甚至牛皮羊毛牛羊乳这等‘不值钱’的东西都能换来大明的好货物,轻轻松松养牛羊就能有衣穿有盐吃,完全不必提着脑袋挣命厮杀。此后,至此多养牛羊少养骑兵,日渐消除他们劫掠之心,臣认为,这便是伐谋。”

沈瑞说着向怀里取出油纸包了数层生怕被雨水淋湿的折子,双手捧起。

“皇上,李阁老的高足、都察院右副都御使蓝章的公子蓝田,如今正在河南,不计辛苦研制兽药,就是要想让草原知道,有些好东西,靠抢,是抢不来的,抢得走方子和药草他们也一样配不成!只有维持和平,规规矩矩来换,才能让他们的牛羊更肥壮,换更多东西。此乃臣就此事所书条陈……”

李东阳在一旁暗暗呼了口气,他没想到沈瑞倒是厚道,让他爱徒在御前挂了名,当下向杨廷和微一颔首,以示感谢。

寿哥根本不去接那折子,冷笑连连,“沈瑞,你是没见到四夷馆最新的信报。如今草原大旱,死了牛马无数。这牛马都死光了,要兽药有有何用?!”

“臣另有一份密报……”沈瑞直视寿哥道。

寿哥扬了扬眉,这才缓缓伸出手去。

忽的刘忠又在外头探头,脸上有些焦急神色,寿哥皱眉问他何事,刘忠垂头回禀道是太后娘娘那边派人来传懿旨。

寿哥面无表情道:“朕在与朝廷重臣议事,乾清宫是随便闯的?他是头一日当差不懂得规矩吗?拖下去杖毙。日后规矩不好的再选送上来当差,内官监那几个管事的便都不必留了。”

诸位阁臣皆是大急,忙道:“陛下且慢!”“陛下不可!”

在场有几个弘治朝老臣,晓得张太后那是打弘治朝就这么嚣张过来的。

倒是正德朝因小皇帝不太待见张家,宫中王太皇太后虽不声不响却也没少为小皇帝撑腰,张太后这才相对消停了些。

而如今太皇太后薨了……

大臣们都影影绰绰听到些风声,太后如今又是弘治朝那般的行事了,前阵子似乎还想再接金太夫人住进宫来……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然太后一个妇人可以糊涂,皇上却不能糊涂!

“孝道”二字必须高高供起来!

外头本就有些谣言指责皇上不孝,若是今日这顿板子下去,明日街面上又指不上传些什么!

这对江山稳固大为不利!

张永更是顾不得许多,直爬过去拉寿哥袍角,满脸哀求之色。

寿哥脸色铁青,似乎半晌才平复了些许怒火,挥手示意刘忠带人进来。

那来传旨的正是张太后身边大太监梁恭。

这位素来九窍玲珑心,如何不知道今儿这一趟是要倒大霉的。

奈何被太后指名道姓让他来,他也知道事关重大,亦不敢轻易交给小内侍,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进来再看跪了一地的内阁大佬,他腿肚子都开始转筋了。

如今是面上一张苦瓜脸,嘴里比黄连还苦三分,苦得说话都不利索了,磕磕巴巴把太后娘娘的口谕说了。

太后娘娘说,不许皇上御驾亲征。

太后娘娘说,要召赵王世子、周王世子、兴王世子、宁王府小四公子、衡王府二公子进京,养在宫中。

几位阁老登时面色大变,满殿皆惊。

寿哥却忽然哈哈大笑,混杂着殿外的雷声雨声,分外刺耳……

*

松江府华亭县,沈家坊,沈家五房

内院外院仆从出出进进,不停将一些家什抬出来捆在二门外马车上,装满的车便迅速撤出,奔向码头。

因着福姐儿的婚事定在了年底,这几日恰陆家商船要北上,五房正好将一部分嫁妆连带打好的苏式家具和攒下的木料请陆家帮着运去天津卫陪嫁宅子里去。

这是婚前就说好了的,小两口虽在京中驸马府成亲,婚后却是要去天津卫单过的。

五房富裕,三个哥哥又像疼亲闺女一样疼这个最小的妹子,因此在嫁妆单子之外又贴补了妹妹许多。

此外还有五房以及各房准备捎去山东、京城、辽东的中秋节礼,一事不烦二主,正好请陆家一船运走,故而几处宅门洞开,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这边大管事正拿着单子核对东西,忽见那边三房的沈琼带着一伙人,抬着几口大箱子,大喇喇进得院来。

因他带的人多,又抬着箱子,口口声声说找沈琦来给福姐儿添妆,管家们也不好拦着,那有眼色的小厮便一溜烟跑进里头给沈琦报信去了。

沈琦也是忙着,听了报信就皱眉,却也不得不往这边来。

这沈琼便是涌二太太后来得的亲生儿子,正是为着这个嫡子,她才百般算计了庶长子沈玲。

这孩子原就被涌二太太惯得不成样子,后涌二太太被关进了家庙,沈涌忙着家中生意,没人教管他,他便被舅家几个不成器的表哥勾搭着变着法花银子,将浪荡子那一套学了个十足十,镇日无事也要生非。

要说他来给福姐儿添妆,鬼才信,尤其他还带了一伙子看上去便不好相与的伴当。

因怕他是来捣乱的,沈琦也暗中叫人防备着。

这琼哥儿一眼见了沈琦,便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因着沈琦这族长处事公允,深得人心,便也越来越有威望,沈琼素日里是有几分畏惧他的。

不过很快,他就露出个笑来,迎上去,打哈哈道:“今儿这场面我真是开了眼了,福姐儿真是好福气!琦二哥,你这是给妹子办嫁妆呐,不知道的,还道你这是给儿子办聘礼呢,哈哈,哈哈。”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可不怎么中听,后面几声笑更是假得不能再假,他浑然不觉,还挥着胳膊拍了一边儿抬箱子伴当的胳膊两下。

那戴着斗笠的伴当被拍得一趔斜,箱子都险些脱手。

沈琦看他这行事,连花厅都懒得引他去了,就在这小院里径直问他此来何事。

“自然是有事,有大事。”琼哥儿忽然故作神秘,四下看了又看,还特地踱了几步伸脖子再看看,摆手让伴当们也跟着四下看来看去。

沈琦眉头大皱,沉声喝问:“到底做什么?!”

琼哥儿腆着脸笑道:“还得二哥把人打发出去我才能说。”说话间,他身后的几个汉子就成包围式将他们围在中间。

沈琦身边几个会些拳脚的长随立刻警觉起来,拉开架势准备护主。

这时那个抬箱子的伴当往前凑了凑,抬了抬斗笠。

沈琦不由变了脸色,忽然喊了声“住手”,随即回头向随从道:“都先出去。”

几个长随并未见到那人,有些不明所以,但主人声音严厉,便都听命退了出去,却依旧守在院门口,还有人跑去叫了大管家来。

院内,琼哥儿嬉皮笑脸向沈琦道:“你看,琦二哥,我说有大事儿吧,偏你不信。”

沈琦根本没搭理他,只盯着那抬箱子的伴当看。

那人已经去了斗笠,露出一张和沈琦有七八分相像的脸。

沈琦不错眼的看着眼前青年,像在他脸上找寻小时候的影子。

寻常人家孩子长相大多是儿子肖母、女儿肖父,偏他家一双儿女相貌都随了他,除了厚且长的耳垂,几乎没有像蒋氏的地方。

从前夫妻私话时,蒋氏总是佯作生气说自家亏了,他则调侃说以后多生几个孩子,总归有一个会像她……

他如堕梦魇,口中喃喃道:“桦……桦哥儿?”

对面青年也是满眼复杂的看着他,抿着嘴,一言不发。

那边琼哥儿打开了一口大箱子,里头却是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添妆。

他笑嘻嘻道:“小栋哥说让我带着这个来请你过去。我就说不用,就是为了嫂子和侄女,你也不会不去,是不是,琦二哥?”

听得“小栋哥”、“嫂子和侄女”等言,沈琦瞬间清醒过来,目光也变得凌厉。冷冷盯着一行人,问琼哥儿道:“你说什么?小栋哥?!”

小栋哥回来了?!那意味着什么!

小栋哥是宁藩带走的!

却是对面的青年先张口了,他缓缓绽出个笑容来,“爹爹,我们回来了。”

这一声“爹爹”叫得沈琦百感交集,险些流下泪来,那是他十年来一直心心念念要找回来的妻儿呐。

可……

那青年小桦哥又道,“娘和妹妹在宗祠,小栋哥让我过来请您过去。”

沈琦缓缓阖上眼,袖中那只完好拳头捏得死紧,稳了稳情绪,再睁开眼时,已不去看小桦哥,指着箱子冲琼哥儿冷笑道:“你们还打算再绑架我一回?沈家,由不得你们放肆!”说着昂首便往外走。

“绑架”二字让小桦哥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

琼哥儿那边还没皮没脸笑道:“瞧二哥说的……”又拍着小桦哥嬉笑道:“你瞧你老子这……”

小桦哥早就收了笑脸,斜了琼哥儿一眼,目光中的阴毒惊得琼哥儿后颈子汗毛都立起来了。

他不由得退了一步,再不敢像先前那般嚣张样子了。

小桦哥也不理他,重新戴好斗笠,打了个手势,众伴当扔下几口空箱子,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大管家正在门口焦急等着,瞧见沈琦出来才松了口气,但看见那几人紧随其后这架势,心里又隐隐有不好预感。

沈琦口中平静吩咐道:“我要往祠堂去一趟。你这边忙完了就去码头看看那边装船如何了,到底是咱们家的事,别一味叫陆家人帮忙。”

说话间眼睛却一直盯着管家。

管家何等机敏,口中应着,碎碎说着嫁妆装箱的事,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码头早安排好人了,哪里还用他去,装船沈家下人哪里懂,自然得陆家船工水手来,哪里称得上帮忙!

这分明就是话里有话!

带看着这群人呼啦啦都走了,大管家慌忙跑去报信。

去叫陆家人帮忙!什么情况下需要陆家人帮忙?

他先就往九房跑,九房理六老爷虽是辞官回乡,但甭管族中还是官面上都敬他几分。

不想到了九房却扑了个空,门上说是被九房的房长、嫡支如今唯一的独苗、沈琭的儿子小榆哥给请走了,也说是去了宗祠。

大管家更是担心,顺带着跑了紧邻的七八两房,也都说被请去了宗祠,七房还问,不是族长叫去的吗?可是商量福姐儿的事?

管家心道要坏,族中当家的老爷们都被弄去了祠堂,要出什么事儿,可就一锅端了!

他忙跟各家大管事、外院管事通了气,让各自看好门户,把家丁集合起来,自己匆忙跑去搬救兵。

陆家!

为什么找陆家?因为陆家有商队养着好些护卫呢!

这次回来了二三十艘船呢……

*

却说沈琦到了祠堂,发现里头已坐满了各房房长以及如沈理这样的族老。

其中三房房长沈湖近几年吃喝嫖赌越发胡闹,身子已经败了,中风过一次后,族中有事便都是沈涌代行房长之职。

这会儿沈涌见着儿子琼哥儿跟着沈琦来了还有些纳罕,只是也并未深究。

七房房长沈溧在外地为官,此次来的是其嫡子沈琴。

沈琴早年曾拜在三老爷沈润名下,正德三年时陪族人上京赶考,与沈宝一道留在青泽。

沈宝志不在功名,后随着师父祝允明、族兄沈玥往山东蓬莱书院去了,醉心于书法字画,如今在齐鲁已是小有名气。

沈琴则是一直苦读,去岁回来参加乡试,虽是吊在榜尾,却实实在在的中举了。

只是自知春闱无望,又逢妻子有妊,沈琴便没再进京,准备陪妻子待产,等孩子出世后再北上。

因没少受五房照拂,沈琴与沈琦最是亲近,见他进来,立时站起来迎过去问好。

早上他还去五房送了礼,这会儿便笑道:“家里不是忙着?琦二哥怎的有空召大家伙儿过来,可是有什么急事吗?我是闲人一个,二哥有事尽管喊我……”

沈琦脸色便有些难看,环视一周,见众人都冲他点头,心知八成都是被人以他名义骗来的,不由恼怒,回头瞪了琼哥儿几人,朗声道:“不是我召大家来的。琼五弟,你来和大家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清亮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是我召你们来的!”

说话间,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扶着沈海从祠堂后面转进来,又有一个壮汉紧随其后,拖拽着个人前行,却是一直被锁祠诵经悔过的沈源。

沈源唬得脸都白了,因怕挨打也没敢吱声,直到厅堂上见得众人,才慌忙扯脖子呼救。

众族人一惊,纷纷站起来,那壮汉却是揪着沈源到一处椅子坐了,又站在他身后。

沈源惊魂未定,坐在椅子上也不住发抖,强撑着才没瘫倒下去。

除却沈琦外,众人皆看得目瞪口呆,忙问沈海到底是什么情况。

沈海虽是称病久不在人前现身,但清明祭扫时看他身体康健气色还不错,而今却是一脸颓然,好似骤然苍老了十岁。

被那青年安顿在族长下首位置上,沈海看了看众人,微微叹了口气,带着颤音宣布道:“诸位。我宗房嫡长孙小栋哥,沈栋,回来了。”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去看那青年。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小栋哥是被谁掳走的,但总归是进了匪窝这么多年,如今悄没声的回来,以这种诓骗的方式把大家叫来宗祠,能有什么好事?!

一时间众人皆戒备起来。

但见那小栋哥冲周围团团一揖,彬彬有礼道:“小子回来了。见过各位长辈。”

口中说得客气,行动却是半点不客气,一步便跨上前,坐在了族长的位置上。

“我这次回来,有这么几件事,头一桩,”小栋哥一笑,拍了拍椅子扶手,“我是宗房宗子,这族长,理应由我来当。”

*

江西九江府浔阳渡口

南赣巡抚的官船正停泊在岸边,补充饮食淡水。

船工在忙碌搬运物资,随船而来的幕僚、护卫们乃至仆从们却是得了主家允许,下船来松散松散,消遣消遣。

不少挎着筐卖枣糕茶饼鲜果的小贩涌过来,卖力推销起自家的东西,这些算得当地特色小吃,又便宜又实惠,便有不少人光顾。

南赣巡抚蒋冕的三子蒋荣也自船舱中走出来,惬意的吹着江风,看着岸上的热闹。

弘治十一年时,蒋荣曾由嫡亲叔父翰林学士蒋冕引荐,拜在王华门下做了关门弟子。当年恁是意气风发,只觉得考取功名如探囊取物。

然之后接连参加弘治十二年、十五年、十八年三次春闱,皆榜上无名,他那些斗志也被这十年漫长而绝望的科考时光消磨殆尽。

正德初年时,王华、蒋冕倍受内阁打压,蒋昇日子也不好过。时局如此,自家又没考运,蒋三便放弃了科举入仕的打算,一直跟随父亲,帮着他料理庶务。

从浙江到四川,如今又到江西。

因着蒋三素来没架子,平易近人,几个护卫买了吃食回来,都嘻嘻哈哈的过来请他尝尝。

这边几人正有说有笑,那边一个幕僚忽的表情严肃快步过来,请蒋三借一步说话。

却是道方才有个货郎故意撞了他,然后借着赔礼悄声与他说乃是松江府人士,姓沈,与蒋大人还有些姻亲关系,现下有极要紧的事要向大人禀报,又说了个“宁”字。

这幕僚是蒋昇到四川任上才收的,对主家亲戚关系不大清楚,但朝廷这时候派蒋昇巡抚赣南为着什么他却清楚得很!

事关宁藩,无论真假,总归不能放过。

这幕僚也是谨慎人,找来几个在附近买东西的护卫,吩咐了几句,几个人便将那货郎引走,在僻静地方搜了身,悄没声的五花大绑塞进运菜蔬的推车里带上船来。

幕僚确定那人没有任何凶器又捆得结实,才来给主家报信。

“松江沈家……?”蒋三下意识讶然反问了一句,但又很快掩盖过去,表示幕僚做得极好,让他领路,自己先去看看。

……

“儿子确认过了,是沈家宗房的沈珺,通倭案里被冤枉的沈家三子之一。他长兄是山西布政使司左参政沈珹。他父亲当初是族长,如今族长给了……沈琦。”蒋三看着父亲脸色,小心翼翼道。

提到沈琦,蒋昇便是叹了口气。

沈琦的发妻蒋氏便是蒋昇的侄女,因失怙从小养在他身边的,同亲生女儿也差不多。

那年他五十大寿,沈琦一家说来贺寿却并不曾到,后来消息才至,说是松江出了倭祸,侄女和孩子被绑票下落不明,而沈琦,通倭。

蒋家慌忙派人去打听,可确确实实是沈琦拿了几万两银子去赎人,被认定“资敌”,证据确凿,人也下了大牢。

松江倭祸之事影响极大,杭州同样是常有倭寇出没的,故此亦是处处戒严。而蒋家因为丢了个侄女,侄女婿又被判通倭,也受到波及。

兼之当时朝中,王华正受到刘谢李三位阁老联手打压,蒋昇的胞弟蒋冕因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算是新帝党,同样受到先帝旧臣排挤,这些反映在浙江官场上,便是对蒋昇更为直接的倾轧。

杭州知府是多肥的官缺,多少觊觎之人恨不得立时将蒋昇拉下马,一时手段百出。

那段时间蒋昇几乎被挤兑得几无立足之地,自顾尚且不暇,更别说帮衬沈家了,最终是放弃了看起来已没希望的侄女侄女婿,断尾求生。

对此,蒋昇不是不愧疚。

而他的状况好转,是在刘谢被赶出朝堂,王华、杨廷和相继入阁,蒋冕也受到重用之后。

他升为浙江按察副使,后又调至四川布政使司为右参政。

虽然他算是王华一党,儿子因拜在王华门下算是沈瑞的师叔,蒋冕与杨廷和也是交情不浅,但他始终没有再同沈家有何联络。

在最艰难的时候没有拉拔侄女婿一把,为自保反而将其当作弃子……等沈家三子冤案昭雪,乃至沈家再度崛起后,他再凑过去,那便是小人了。

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再遇沈家人。

蒋昇打了个手势让儿子继续说下去。

蒋三这才将沈珺所说一一转述。

却说沈珺决意要找回被拐走的侄子小栋哥,只身到了南昌。

他常年管着沈氏宗族事务,本就有经营族产的经验,又深谙如何与官府小吏打交道,没多久就弄到了新身份,在城中立起个小小铺面。

因想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想造反必是要有粮草的,他便由此入手,立稳脚跟就开始买田,经营粮米铺子,留心南昌府市面上粮米动态,一点点接近王府田庄,接近宁府底层仆从管事,一点点搜罗起各种消息。

几年下来手里王府欺压百姓侵占田亩的证据没少收罗,更是发现了宁藩专门关人的庄子。

那庄子里都是些富家子弟,只可惜并没有他侄儿。

这些都是宁藩勾结匪寇掳来的,有些人直接换了赎金,有些人则被圈养起来,直到养熟了,成为“自己人”。

想到侄儿可能也被“养熟”,沈珺不免恐惧,沈家是分宗了,小栋哥牵连不到其他族人,他这房头却是妥妥的一个也跑不掉。

他的心态也从一开始的想立功,到后来的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去岁宁藩小四公子赫赫扬扬上京去“太庙司香”,然年都过去了,也没好消息传来,之后,市面上粮价开始有了波动,粮米不知运到了何处。沈珺便觉得不好。

直到最近,沈珺发现他一直盯着的那个关人庄子上富贵子弟一夜之间都不见了,看门人酒醉之后说那些人各回各家了。

沈珺知道不对,立刻收拾细软准备去报信——宁王造反的消息,在其起兵之前才最值钱!

首选之路,当然是直奔南京。

那里有重兵,那里有王守仁呐!

然而讽刺的是,沈珺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的侄子小栋哥,在他去南京的水路上遇到了。

当年信誓旦旦“营救侄儿”,然当两条船同进渡口,小栋哥认出他喊了一声二叔时,沈珺果断跳船逃了。

当然,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在之后很长一段路都有人追捕搜查他。

靠着贴身藏的金银锞子,沈珺换了身行头,扮作个走街串巷的小货郎,辗转向北。

南京去不得,便去河南,找沈瑞!

今日也是赶巧,恰在浔阳渡口寻船过江,听闻南赣巡抚的官船停靠。

沈珺在南昌时一直着力与底层小吏交好,衙门里官方邸报消息他都知道,晓得这南赣巡抚便是当初的松江知府、沈琦的岳家,且其子还是王华的弟子。

当下便直奔这边来了,既想着尽快送出去消息,也是求一份庇佑……

蒋昇听罢,微微沉吟,道:“沈珺所说多有不尽不实之处,不过也是人之常情,不必深究。只是,就算他所说全部属实,宁藩即将要反也只是他自己的判断,真相如何犹未可知。”

蒋三忙道:“宁藩狼子野心,不得不防,皇上调父亲过来,不就是……如今正好……”

蒋昇看了儿子一眼,叹道:“这些年你虽没少历练,到底是没接触过兵事,不知其中厉害。巡抚虽提督军务,然宁藩经营江西日久,若真有起兵之意,江西诸卫所之兵是否可用还很难说。

“你也看了邸报,你说河南都司下辖多少卫所,为何沈瑞自京中来还要带蒋壑、高文虎的兵?没有这一手,一个小小的武安县就能让他折进去。你想那临漳王府一个小小郡王,在彰德府才多少时日,宁藩呢?”

蒋三眉头拧成了疙瘩,先前也知道艰难,只是父亲并没有说太多,只道地方上情况复杂,还等着到当地先用一两个月摸清状况再说。

他还当是按照按察使那一套,查一查藩王欺压百姓、地方官不作为等诸事,敦促当地卫所剿匪等等,离南昌毕竟还远,更多是震慑之意。

没想到刚到江西就遇上宁藩异动,如此一剖析,父亲这个位置真是危险之至。

“那我们等了援军再……”蒋三忙道。

蒋昇打断他,道:“我会遣人往北报信。你即刻启程,带着这沈珺尽快赶往南京,请你师兄(王守仁)发兵——对外且说协助剿匪。沿途注意点消息。看邸报,浙西闽北也有匪患,南京那边或已往这边发兵了。”

蒋三眼前一亮,“那父亲且先慢行……”

蒋昇摆手道:“放心,为父自会与他们周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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