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低沉沙哑，把三人吓了一跳。
韩长明循声望去，见这人瘦骨嶙峋，衣服跟挂在身上似的，颧骨高耸，脸颊凹陷，比活着的骷髅稍强点有限。
这人看起来有些陌生，但眉宇之间又有几分熟悉，让他把握不住。
那人似乎急了：“我是刘铭传呐！”
“刘铭传？刘兄？！”韩长明反应过来，大惊失色：“你怎么成这样了。”
刘铭传也是桃源县有名的大夫。过去韩长明经常与他讨论些病症，切磋医术，彼此很对脾气。
刚听说有瘟疫的时候，刘铭传还说大难当头，从医者当摈除金钱之念，要免费为病人诊病。为此他还提前采购了药材，只等着瘟疫一到，便整装出征。
只是后来突然听说他被下了狱，医馆也被付之一炬。算算时间，也没多长时间。
他印象中的刘铭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圆滚滚的脑袋，胖乎乎的脸，是一脸的福相。哪是现在这副样貌？这才过去几天。
“你，”韩长明说话颤抖，更颤抖的是他的心：“你怎么变成这样。”
刘铭传嘶哑的嗓音解释：“那帮当官的让我贡献自家医药秘方，还让我主持药丸改造工作。我虽然犹豫，但想着这事若是真干成了，也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哪成想，他还想垄断全县的药材，做成的抗瘟丸，竟比汤药还贵了三五倍不止，想趁着瘟疫大捞一笔。
“我不愿同流合污，就被关进来了。”他目光扫过周围：“这里看着通风透气，但恶臭浓郁，其中戾气病气伴着恶臭一起被人呼吸。没几天便病了。
“我这病得还算轻的。”刘铭传问：“你也被抓进来了？听我的，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不如先答应了他们，出去再说。”
韩长明一脸惭愧。
虽说，他并没有答应要跟他们合作，但终归也没有拒绝。他人微言轻，两位大人甚至没有过多询问他的意见。但即便询问了，他就真的拒绝么？
一面，他羡慕刘铭传的勇毅，敢于拒绝当官的合作。一面，又羞耻于自己的作为，觉得自己该硬气一点，该直接拒绝才是。
一面，他又知道自己的胆怯，即便事到临头，怕是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一面，他又吃惊于刘铭传所说的话，心性勇毅的他也打算妥协了么？
“怎么？”老狱监问：“刘大夫松口了，打算与大人合作？”
刘铭传摇头：“并不。”他索性直接盘腿坐地上，并不管地上脏污：“我在这儿住得挺好的，并不打算离开。”
老狱监也好奇了：“那你让，”他指着韩长明：“这位大夫答应合作。难道不是自己也有此想法？”
“并不是。”刘铭传摇头：“他刚来，不知狱中艰难。与其在狱中受苦，损耗身体，倒不如尽早离开。
他指着自己：“我就不一样了。我都在监狱里呆了这么多天。若此时妥协，岂不是亏大了。”
“亏？”年轻狱监嗤笑：“你这话说得可笑。能离开监狱，能吃上热乎饭菜，有张床躺着，被褥盖着，哪里亏了？”
刘铭传指着胸口：“心亏。”
年轻狱监冷笑：“给大人办事，你倒心亏了？我看是你本来心里就有鬼，才觉心亏吧。”
刘铭传索性不再说话。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实在比人与牛更大。说得再多，这小孩也难以理解，倒显得自己有对牛弹琴般的愚蠢了。
年轻狱监觉得自己占了理：“你看，被我说得说不出话来了吧？”
“二子！”老狱监低喝一声：“好了。”喝止了徒弟，他重又对刘铭传说：“那刘大夫，你接着休息吧。”
领着三人一路来到属于他们的监房。
这里是一处空房，地上并没有以为的干草。地上什么都没有，直接是泥土地。角落里有个马桶，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三位就住这儿。”老狱监交代：“这里是上风向，味道会淡一些。”这也算是对三人的照顾了。
三人一一谢过，狱监便要回去。这地方的味道，即便狱监也不愿多闻，远不如去前院喝酒来的惬意。
“且慢。”张长贵拦住了他。
“怎么？”老狱监转身，疑惑中透着一点不耐烦。
毕竟他不过是狱监，可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给他们一个上风口的监房就很对得起衙役的交代了，若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也不是不行。只是，
得拿钱。
“我观狱中的大夫大多病得很重，不知可否跟大人们说一下，让我们为大夫们治病？”张长贵说。
“哎呀，”老狱监一脸为难：“咱不过是小小狱监，哪能见到大人？就算是见到了，人微言轻，大人也不会听我的。”
张长贵摸出一锭碎银，塞进对方手里：“当然知道您的难处。不过啊，大人既然吩咐我们三人劝说大夫，总得有个由头不是？
“正巧，此时大夫们都病了，我等为大夫看病。虽然看病的是我们，若没有两位大人允诺，哪里能成？
“因此啊，并非我等要为大夫看病，实在是两位大人体恤大夫们的身体，才让我等看病。这不须念我们的恩，该念大人的恩才是。”
“嗯哼。”老狱监不置可否，掂了掂手上纹银，又看了看身边徒弟。
张长贵心领神会，又摸出一锭纹银：“这二来，大人将大夫们送入狱中，只是为了折磨大夫？当然不是，是为让大夫们回心转意，好为两位大人做事，好普度万民而已。
“所谓爱之越深，责之越切，便是如此。若因狱中环境，有大夫损伤了身体，落下病根，甚而因此死了。
“必然引起人言沸沸，说是两位大人为了一己私利逼死了无辜大夫，好事也便成了坏事。到时，坏了大人们的事不说，恐怕，
张长贵看了眼老狱监：“身为狱监也免不了罪责。”
老狱监悚然而惊。
坊间都说，桃源县真正管事的是杨主簿，而只有县衙里的人才知道杨主簿究竟是怎样的人。
那是前一刻还对你言笑晏晏，后一刻就能跟你动刀子的人。若真有大夫死在狱中，又因此使得谣言传播，入了杨主簿的耳。
怕自己也难逃一死。
他这一想，唬得银子差点拿捏不住，连忙将银子揣在兜里，这才握住张长贵的手，不住的上下摇晃：“哎呀，要不是你这一番话，我差点误了大人的大事。”
张长贵笑问：“那，跟大人所请？”
狱监：“你放心，我这就告知大人。”
桃源县衙，书房，老狱监战战兢兢地跪在尘埃里。
“他是这么说的？”上首，杨主簿抿了口热茶，视线透过氤氲的雾气，看着老狱监。
“是，”老狱监跪得更低了：“小的不敢有丝毫胡说。”
杨主簿点头，表示满意，然后又用淡淡的语气问：“这么说，你真把那群大夫，快给我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