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刀的心在滴血。
五百两一位的饭菜,在权贵如云的京城,他没有遇到过。在富甲天下的江南,他也没有遇到过,偏偏在这个不起眼的怀来县,一个不起眼的鼎丰阁却遇到了。
就连当初江南转运使谢芝华,也没有这么大的排场。
到底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
李校尉看他目露为难之色,不悦道,“怎么了?”
范小刀一咬牙,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老婆套不到流氓,现在形势这么紧,东厂、六大营的人都要置他与死地,相比于自己性命,区区二千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他哈哈一笑,“说了我请客,自然不在话下。”
李校尉却摇头,“不,是我请客,你只是来付钱,顺便来带你见一见世面!”
范小刀笑道,“李校尉说的极是!”
来到后院,有五六个包厢,连在一起,环境还算不错,但比起江南、京城的那几个名楼,还是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可偏偏如此不起眼的地方,一顿饭却如此高的价格,到底是谁给的勇气?
范小刀满是疑惑。
来到包厢中,田游击、吕参将早已在此等候,看到二人进来,田游击道,“你俩怎么才来?”
李校尉道,“这不几日没回来,回营换了身衣服。”
田游击道:“先坐下再说!”
三个人分主次落座,范小刀一看,还有个主宾的位子空着,道:“三位将军,我坐这里不好吧?”
田游击不耐烦的看了他一眼,道:“什么你坐这里,一会儿还有个重要客人过来,你在这里,负责端茶倒水就好。”
范小刀差点没顺手把茶壶拍他脑门上,不过,听到说还有重要的客人,范小刀也生出好奇心。听许豹说,许虎大将军今夜宴请宾客,还有什么重量级的人物要出现?
李校尉也道:“小范啊,今日请一个重要客人,像平时这种局,别说是你,就连我的亲卫都没有机会参加。今天哥带你出来见见市面,别眼中光盯着那仨瓜俩枣,显得咱格局小了。”
范小刀趁机问,“到底是什么大人物,劳烦三位将军如此隆重?”
李校尉道:“说出来能吓死你!”
另外二人微微一笑,李校尉又道,“不过,告诉你也无妨,免得一会儿你不小心说错话,今儿哥三个要请的,可是京城中一位实权人物。”
“什么人,官很大吗?”
李校尉道:“锦衣卫都指挥使,你说大不大?”
慕容铁锤?
范小刀心中嘀咕,这个节骨眼,他来这里干什么?
转念一想,薛应雄死后,锦衣卫彻底投靠了东厂,慕容铁锤也拜入了陆天硕的门下,现在他和东厂已撕破脸皮,锦衣卫来这里,极有可能也是为了追杀自己而来,看来,这次阵仗可真够大的!
幸亏来了一趟,不然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安全回到京城呢!
范小刀装傻,道:“我只听过锦衣卫的十人长、百户,他是几品的官?”
李校尉道:“锦衣卫的厉害,你也是听过吧,今日请的客人,天下所有的锦衣卫,都归他管!”
范小刀倒吸一口冷气,一副露怯的表情,“大哥,我在这里不合适吧?”
李校尉嘿嘿一笑,“怎样,认识了我,能结交到不少权贵吧,以后多学多看着点,机会多的是!”
三人落座后,等着正主的到来。
范小刀却盘算,一会儿慕容铁锤来了,自己是战还是逃。
田游击道:“哥几个,慕容大人百忙之中拨冗赏光,咱们几个只是请客,是不是太寒酸了?”
范小刀心说,不寒酸,四个人,二千两银子,这能叫寒酸?
吕参将也道:“我也这么觉得,咱们还是多少孝敬一下,若他肯在大将军面前说两句话,咱们三个前程,也就有了。”
李校尉冲范小刀摆了摆手,范小刀问,“李校尉有什么吩咐?”
李校尉道:“找你借点银子。”
“多少?”
李校尉道:“五千两!”
范小刀张大嘴,面露难为之色,“五千两,小弟我一时半刻,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
李校尉不高兴了。
“小范啊,不是我说你。你以后跟着兄弟们混了,不要抠里扣嗦的,跟我们打交道的,都是官宦权贵,你要想加入进来,首先,格局要打开,不然,哥哥们也没法带你一起玩啊,是吧?”
格局打开?
钱袋子要打开才对。
范小刀心中一阵腹诽,真他娘的当老子没见过当官的,把老子当成了冤大头吗?
就冲你这句话,别说五千两,吃这顿饭的银子,老子一文钱也不会拿出来,口中却道,“我实在拿不出这么多来!”
李校尉叹了口气,道:“也罢,这五千两,我们几个先垫上,等你手头宽松了,再还给我,就不算你利息了!”
算你妈的大头鬼!
这是借钱吗,这比明抢还不要脸!大不了,老子不伺候了!
范小刀口中道:“好好!”
眼睛却瞄了一眼门外,估计也套不到有用的消息了,等会儿找个机会,施展尿遁大法开溜!
包厢的门推开,十来个伙计开始上菜。
八个凉菜,二十个热菜,摆满了桌子。
什么炒萝卜、拌白菜心、猪牛羊肉,都是十分寻常的菜品,也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等伙计们退去,范小刀问,“就这菜,五百两一位?”
李校尉嘿嘿一笑,“要是在外面吃,撑死五两银子顶天了,但在鼎丰阁,却就按五百两一位。我考考你,你是做生意的,这其中的门道儿,想必你是清楚的吧?”
李校尉又提示道:“你先想想,这鼎丰阁是谁开的。”
鼎丰阁老板是许虎大将军的侄子,一顿饭二千两,鼎丰阁含泪血赚二千两,银子最后还是会落到许虎大将军的钱袋之中,范小刀当然明白,来这里吃饭的,要么是给许虎送礼的,要么是挥霍军中的银两,中饱私囊,没有想到,大明军中,风纪如此之差!
不过,范小刀故作不知,摇了摇头,“不太明白。”
李校尉道,“以后多跟哥哥参加这些场子,你慢慢地就会明白了,等你明白了,咱们也能跟他们这样大笔大笔的赚银子!”
“什么大笔赚银子啊,说的这么开心?”
话音刚落,包厢门推开,走进来一个身穿大蟒袍的将军,身上散发着一股酒气,正是当今锦衣卫都指挥使慕容铁锤,薛应雄死后,锦衣卫的大权落在了他手中,如今又重新投靠了陆天硕,虽然不能跟“靖国公”相比,但在朝中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范小刀心中一紧,果然是他,心中盘算,若是被发现,那就赶紧开溜。
不过,他已经易了容,慕容铁锤进来后,目光也根本没在他身上停留,径直坐在了主宾的位子上。
吕参将道:“慕容大哥,您总算回来了,上次京城一别,可把我们几个想死了!”
慕容铁锤道:“没办法的事,刚才在许大将军那边吃了几杯酒,心中还惦记着老朋友,抽空赶紧出来一趟,等会儿还要回去呢!”
吕参将道,“明白,大哥,正事儿要紧,您能过来,已经是很给我们哥仨面子了。当初在三大营,咱们几个就属慕容大哥有本事,如今您都已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了,还能想着几个同甘共苦过的兄弟,我们三个感激不尽呢!”
慕容铁锤哈哈一笑,对这个马屁很是受用。
在进入薛应雄的锦衣卫之前,慕容铁锤跟他们三个也算是有过交情,不过,随着他身份的提高,之间的联络也变淡薄下来。
李校尉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十分恭敬的递给了慕容铁锤,道:“大哥好不容易出一趟京城,兄弟几个也没什么准备,这些小礼物,就当是我们三人的一点心意,还请大哥不要推辞。”
慕容铁锤佯怒,道:“你们这是作甚?咱们之间,可是铁打的交情,谈钱可就落入下乘了!”
见三人面色尴尬,又转而露出笑脸,伸手接了过去,对三人道,“下不为例!”
三人这才大笑。
范小刀与慕容铁锤也算是相识,打过几次交道,大多数时候,都是跟在薛应雄身后,就算是在江南办案之时,也都是一言不发、不苟言笑,后来两人关系交恶后,基本没什么联络。
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见过慕容铁锤的这一副面孔。
李校尉看范小刀在发呆,道,“愣着干嘛,还不倒酒?”
范小刀连忙上前,替众人倒酒。
慕容铁锤这才注意到范小刀,当天目光落在他身上时,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范小刀虽然易容,又刻意改变了走路的姿势,能瞒过李校尉他们并不太难,可是像慕容铁锤这种武功高手,自然能察觉范小刀身上异于常人的地方,他问,“这位是?”
李校尉笑道,“跟着我的一个兄弟,都是自己人。”
慕容铁锤心中存疑,看李校尉如此说,只得作罢。
斟满酒,田游击举杯道,“我们一起敬慕容大哥一杯,祝大哥在京城仕途更上一层楼,将来有机会,可别忘了在大将军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
慕容铁锤道,“好说,好说!”
说罢,众人一饮而尽。
范小刀只得又上前斟酒,菜一动席,几个人又是旧识,饮了几杯酒后,便熟络起来,话匣子也打开了。
这种酒席,慕容铁锤官职最高,权力最大,三人又有求于他,自然也就围着他展开,三人有捧有逗,配合的相得益彰,一会儿忆往昔峥嵘岁月,一会儿又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其乐融融。
席间,田游击道:“听说慕容大哥,这次出京,也是为了那姓范的而来?”
慕容铁锤本已饮了酒,现在又喝了几杯,已有了些醉意,他看了一眼门外其他包厢,刻意压低了声音,道:“范小刀这小子,自己都不知道犯下了忤逆之祸,京城中有人不放心,派我们过来帮忙。”
李校尉问:“这件事不是交给大将军处理了吗,还怕许大将军办不成?”
慕容铁锤道,“那厮武功高强,一人可敌百甲,又不按套路出牌,多些人,总是好的。”
吕参将道,“虽然我们也要杀他,不过,具体为啥,连大将军都没曾说过,我记得当初圣典,他可是有救驾之功的,怎得忽然又成了朝廷钦犯了?”
慕容铁锤道:“妖言惑众,动了朝廷的国本,残杀东厂十三太保,又勾结妖人,这种人,自然不得容于世间。”
范小刀一边倒酒,一边将这番话听在耳中。
杀东厂林远和十三太保,他也就认了,这勾结妖人,妖言惑众,又算是哪里来的罪行?
看来,某些人只是单纯的不想让他回去。
本来,李轶的那番话,让范小刀心中存疑,可是这段时间的经历,让范小刀笃信,皇宫离火殿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这个天下,对这件事最为关心的,还是他范小刀。
吕参将道:“可是我听说,这范小刀是陛下的私生子,深得陛下喜爱,甚至还有传言说,陛下准备废掉太子,将皇位传给姓范的,所以,太子殿下才会动了杀心,下令东厂和大将军除掉他,是为了除掉一个潜在的隐患?”
慕容铁锤脸色一沉,“你从哪里听来的?”
吕参将道:“军营中很多人都这么传。“
慕容铁锤沉声道:“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这话你在这里说也就罢了,若是传出去,那将惹来杀身之祸。他范小刀算什么东西,还陛下的私生子?不过是个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野种!”
田游击问:“此话怎讲?”
慕容铁锤道:“他的母亲,也就是长乐贵妃,一个外姓之人,当年被先帝封为长公主,据说跟先帝还有那宋金刚,三人搞在一起,干些不三不四的勾当,至于是不是陛下的龙种,又有谁知道?”
田、吕、李三人哈哈大笑。
范小刀低着头,双拳紧握,浑身不住的颤抖。
他可以忍辱负重,可以委曲求全,但是慕容铁锤这番话,却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他对皇帝这个便宜老子,没有一点同情,可是生母、义父,这两个人,却是他心中最亲近之人,听到慕容铁锤口不择言,污蔑二人,心中的怒火已到了极点,这是他绝不容忍之事!
李校尉道:“既然是野种,将来落在我手中,一定会好好收拾他一番。”
慕容铁锤摇头道,“你们不是他对手!”
“大哥修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也是一个人,难道有三头六臂不成?就算有三头六臂,我也会给他一个个砍下来!来,倒酒!”
酒是个好东西,喝多了,什么话都敢说。
酒也是个坏东西,喝多了,就容易闯祸。
李校尉这番话,听在范小刀耳中,给他生命划上了个句号。
范小刀一边倒酒,一边在回忆慕容铁锤说的话,杀他的命令,到底是出自赵铨,还是太子,这让他心中也起了疑心。虽然他对皇位没有兴趣,可是若太子真听进去个三言两语,对他动了杀机,也是合理的。
李轶的话,又不那么可信了。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酒壶的酒满,溢出来,溅了慕容铁锤一身。
李校尉见状,喝道:“你在做什么?”
啪!
范小刀脸上挨了一记耳光。
李校尉连上前,伸出袖子,帮慕容铁锤擦拭身上的酒渍,边擦边道歉,“大哥,手底下人不懂事,您大人大量,不要怪罪!”转头对范小刀道,“还愣着干嘛,还不跪下,给慕容大将军磕头赔罪?”
慕容铁锤本来还觉得此人可疑,可是见李校尉如此训斥他,他没有丝毫反抗,也放下了心中的疑惑。
他冷哼一声,站起身,冷冷的望着他。
范小刀一动不动。
李校尉心中惧怕。
虽然说经常给慕容送银子孝敬,对方给个面子,念在以前旧情上,称一声兄弟,可是他自己很清楚,自己只是个校尉,而对方则是京城中实权人物,他们之间的身份有着天渊之别。
若是真惹得对方生气,只一句话,便足以让这辈子出头无望。
李校尉怒吼道:“还愣着干嘛,聋了吗?”
人是李校尉请来的,田游击、吕参将自然乐得看他热闹,站在一旁不搭腔,有些幸灾乐祸。
范小刀微一躬身,“给大将军赔罪!”
李校尉道:“让你跪下!”
这时,慕容铁锤缓缓道:“跪下就不必了。”他指了指桌子上的三杯酒,道:“你把桌上这杯酒喝了,就当你赔罪了。”
范小刀缓缓抬头,看向了桌面。
他来这里本是刺探消息,可不是来受辱的,尤其是刚才慕容铁锤的一番话,早已让他怒火中烧。
不过,此刻,他却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目光清澈,来到了酒桌前。
正要端起酒杯,慕容铁锤却抢先一步,将酒杯夺了过去,高高举起,将一杯酒洒在了酒桌之上。
酒向四周流去。
慕容铁锤道,“喝吧,若是有一滴落在地上,本将军拿你人头是问!”
范小刀又往前一步。
李校尉道:“还不喝?若是洒在地上,你就不用活命了!”
范小刀抬手一翻,猛然出手,向慕容铁锤的后颈抓了过去。
慕容铁锤虽有酒意,但毕竟是身怀绝技的高手,武功在锦衣卫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连运功挥臂格挡,他的速度快,可是范小刀的手更快,手指在他手臂上轻轻一弹,慕容铁锤只觉得一阵剧痛传来,手臂失去了知觉。
范小刀的手抓在了他的后颈上,下一刻,慕容铁锤的脑袋,重重地砸在了酒桌上的一盆羊肉汤中。
砰!
羊肉汤的瓷盆碎裂。
等把他脑袋再拎起时,羊血、羊杂、葱花、蒜泥,沾在了慕容铁锤的脑袋上,口中门牙掉了两颗,鲜血顺着他口中流出,显得十分狼狈。慕容铁锤只觉脑袋疼痛,想要反抗,却发现全身经脉竟被封住,使不出一丝力气。
砰!
范小刀不等他反应过来,又一下按了下去,将他脑袋按进了麻辣鱼的喷中,等再提起来时,脸上扎满了鱼刺,头上挂着豆芽、辣椒,慕容铁锤脑袋嗡嗡作响,眼睛一片模糊,一根鱼刺扎进了他的左眼,他想要叫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砰!
范小刀第三次将他脑袋按下去,重重砸在了一道铁板烧上,烧得赤红的石锅,烫的慕容铁锤脸皮滋滋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剧烈的疼痛,刺激着慕容铁锤,想要挣扎,可是范小刀双手如钳子一般,紧紧的按住了他。
慕容铁锤失去了意识。
三个人被这突如起来的动作,吓得呆如木鸡。
他们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个看似老好人的冤大头,竟会突然出手,更没有料到,在他们眼中威武不可一世的慕容铁锤,在这个大怨种手中,就如待宰羔羊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范小刀指了指桌子上的汤汤水水,对三人道:“把这些喝了,若是掉在地上一滴……”
他指了指慕容铁锤,“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三人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他就是个魔鬼!
方才的雷霆手段,早已将三人吓得魂飞魄散,如今他的话,就如金科玉律一般,三人连匍匐下身子,便要去舔食桌上的汤水。可就在这时,范小刀又抓起慕容铁锤的脑袋,重重砸在了桌子之上。
轰!
整个桌子都碎成粉末。
慕容铁锤脑浆崩裂,整个人惨死在现场。
堂堂的锦衣卫都指挥使,统领朝廷三万锦衣卫的头目,性命就如此交代在了这里。
尸体扔在了地上。
李校尉颤抖着上前,试探了一下鼻息,连又缩回了手。
脑袋都碎了,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他颤颤巍巍问,“你到底是谁?”
范小刀微微一笑,“我就是你们要找的范小刀!”
此言一出,三人如同见了鬼魅一般,拔腿就向外跑去,口中高喊道,“杀人了!”
才跑到门口,三根筷子疾射而出,刺穿了三人的喉咙。
包厢门推开,三人捂着脖子,向前跑了几步,倒在了血泊之中。
范小刀走到了门外。
院子中,灯火通明。
数十支弓箭对准了范小刀。
大将军许虎神色凝重,一脸阴沉的站在院子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