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
朱延的心情十分复杂。
激动中带着一丝恐惧,又掺杂着一些兴奋。
从十二岁被立为太子,至今刚好十二年,每日过的日子也都是提心吊胆。
当今皇帝没有其他的子嗣,不出意外的话,等当今皇帝殡天,他就成为大明王朝唯一合法的继承人。所以,从成为太子的那日起,朝廷本应将他当做储君来培养,可是,事情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顺利。
先是太子太傅一职,本来他想要当时还是国子监祭酒的赵焕,可是却被赵铨安排了翰林院的一个侍郎,而这个迂腐侍郎,每日除了孔孟之道,根本不传授任何治国之道,更不会为他讲权谋之术。
相反的,赵铨却一直想尽了各种办法,去为难他羞辱他,这也让他对赵铨怀恨在心,但是平日里别人见不到皇帝,赵铨的权势得到了空前的强化,甚至有些政令人事直接绕过了内阁下达,起初内阁的几个大学士还懂得驳回,可赵铨控制了都察院,这些内阁终于还是都毁在了人言可畏之中。到了最后,内阁七位大学士,敢怒不敢言,被人戏谑为纸糊内阁。
皇帝住进西苑之后,朱延每日都会去西苑请安,可是却见不到皇帝,最后竟被告知,以影响皇帝修行为由,直接禁止太子请安。这些年下来,除了三节两寿,朱延一年到头,根本见不到皇帝,就算见面,也都是隔着闱帘,说不上几句话,就被赶走。
所以,朱延对皇帝的感情,十分淡漠。
朱延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到了十六岁。按照大明祖制,太子应该学习治理朝政,朱延也十分用心,召集到了几名幕僚,管理宗人府和詹氏府,他在管理之中,察觉到了内廷的账务混乱,许多账务对不起来,于是洋洋洒洒写了一片奏折,要革除内廷弊端,实现内廷改革,准备呈给西苑。
几个幕僚却连忙阻止,事情虽然如此,但改革内廷,牵扯到的利益纠纷之多,根本不是一日两日可以的,但朱延年轻气盛,一心想要做出突出的政绩,好让父皇刮目相看,结果可想而知。
奏折递上去后,石沉大海。
过了没几日,他手底下的三个幕僚,一个意外死亡,一个重伤,还有一个被逼着离开了太子府,原本为自己未来准备的班底,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这时,朱延才意识到了对手的强大。
朱延的这个行为,也引起了内廷的重视,从此之后,宗人府和詹氏府的人,慢慢被换了个七七八八,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赵铨的监视之下。这让他之后的日子如履薄冰,他想做的事,几乎一件也做不成,不做事又会被赵铨以皇帝的命令申饬。
后来,还是太平公主解救了他。
她让朱延主动请缨,前去留都金陵,表面上是学习治国之道,实则是远离权力中心,在留都培养自己的班底。然而,赵铨对他的警惕始终没有放松,在金陵的四年里,他几乎处于赵铨的严密监视之下。
甚至连太平公主跟他的事,也没有逃过赵铨的耳目。
从金陵回京城,接连遭遇刺杀,让朱延变得谨小慎微。
可是,事情并不如愿。
朱延起初不明白,明明自己是皇帝的亲生骨肉,大明王朝的唯一合法继承人,皇帝又不理朝政,为何要如此针对自己,圣典夜后,李轶找到了他,向他坦陈绝密,朱延也不肯相信。
直到现在,看到了眼前这位“皇帝”,朱延彻底的醒悟过来,心中对范小刀和赵行心存感激,若非他们二人,自己恐怕还蒙在鼓里。
只是他知道,现在形势不明朗。
哪怕有宋玉在,他控制了皇宫,可是皇宫之外,有邱怀仁的十万大军,只要对方一声令下,这个皇宫将毫无抵抗之力。他不由想起了两个月前的那一场政变,如果不是范、赵二人最后力挽狂澜,只怕现在皇宫里坐着的,已是高阳王朱典了。
如今,唯一仰仗的,还是范小刀和赵行。
他的舅舅薛成,虽有数十万兵马,没有旨意,不敢入京。
至于大将军许虎,他有兵马,也驻守在城外,但却不可信。
朱延与他并没有交情,而与他交情颇深的太平公主,一直以来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朱延在太和殿之中,走来走去。
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问了下时辰,已是三更天。
宋玉前来禀报,皇宫中各衙司,都已经控制住,尤其是司礼监,所有人都已押解在司。
这有些出乎朱延的预料,“这么顺利?”
宋玉道:“是皇后下达的命令。”
远处,有太监禀报,“皇后驾到!”
在十几名内廷护卫的簇拥下,一身凤冠霞帔的薛太后,来到了太和殿中。
这位大明王朝母仪天下的皇后,年逾五十,可是气色看上去不错,显得更年轻一些,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威严。身后那十名黑衣护卫,神色凛然,太阳穴凸起,显然都是内家高手。
奇怪的是,朱延在宫中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些人。
只是看到这些人手持细长的黑剑,这才意识到,他们极有可能是自己的舅舅薛成这些年来安插在皇宫中守护母亲安全的高手。只是,平日里潜伏在宫中各司,做的是不起眼的事,一旦有事,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保护自己的主母。
朱延连忙上前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薛皇后摆了摆手,“免礼!”
无论赵铨如何嚣张跋扈,如何玩弄权力,但由于身份的原因,在后宫,薛皇后才是名正言顺的主人,也正因如此,赵铨才能如此顺利地掌握了皇宫。
很快的,一名黑衣护卫前来禀告,“主人,司礼监十虎,除了赵铨外,其余九人全部招供。”
薛皇后淡淡道,“杀了。”
一言定生死。
秉笔太监高斌就伏在地上,跪在一旁,听到这句话时,忍不住浑身一抖。这位平日里看似和蔼可亲、几乎与世无争的皇后,杀人之时,如此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
当朝第一外姓,辅佐大明二百余年的定北军大都督薛家,可不是好招惹的。
薛皇后来到高斌面前,“高公公,这些年来,你辛苦了。起来吧!”
高斌道:“奴才不敢。”
薛皇后微微一笑,“你当了十几年的秉笔,给赵铨打下手,还能活下来,也算是有本事之人,你当得起辛苦二字!”
高斌道:“老奴惶恐!”
薛皇后淡淡道,“有些人总是看不清形势,认不清自己的地位,以为当今陛下不理政事,当真以为这天下改了姓了?这天下,是朱家的天下,这朝廷,也是朱家的朝廷,魑魅魍魉,歪门邪道,不足为惧!”
高斌匆忙爬起身,道:“老奴愿为皇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薛皇后道,“漂亮话谁都会说,关键看行动。你在宫里这么多年,让你的那些徒子徒孙们把眼睛放亮些,别在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高斌连连称是。
高斌是司礼监二号人物,看似不管事,事事被赵铨压着,但经营内廷二十多年,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稳住了他,才有机会扳倒赵铨。薛皇后来到了“皇帝”面前。
孙通感觉冷汗淋漓。
虽然他当了二十年的冒牌货,但平日里与这位皇后几乎没什么交集,之前就算见面,也有赵铨在一旁打掩护,如今直面薛皇后,竟有些不知所措,薛皇后却没有任何怒色,微微施礼,道,“让陛下受惊了!”
朱延道,“母后,他……”
薛皇后斥道,“休要胡言乱语!”
朱延本想告诉她真相,被她一斥,整个人蒙了。
难道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皇帝是假冒之人吗?
可是,薛皇后却依旧十分恭敬,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孙通想要开口,但在薛皇后的注视下,竟然说不出话来。
薛皇后道,“陛下,这些年修行黄老之术,极少操劳国事,如今朝廷积弊已久,国库空虚,若这样下去,怕是对祖宗传下来的江山社稷有所不利,臣妾斗胆建言几句,级仍然陛下一心长生之道,不如选贤让能,一来对百姓有所交代,二来对列祖列宗也有所交代啊!”
朱延暗惊,母后这一招高明啊!
孙通在宫中冒名顶替了二十余年,也是聪明之人,自然明白薛皇后的意思。
真皇帝,假皇帝,只要皇后不质疑,谁敢质疑?
假作真时真亦假。
孙通道,“司礼监秉笔太监高斌拟旨!”
高斌闻言,连忙起身,来到一侧书案,早有人研磨好了笔墨纸砚。
孙通一字一句道,“咨尔太子朱延:昔者帝尧禅位于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今王钦承前绪,光于乃德,恢大明之大业,皇灵降瑞,人神告征,诞惟亮采,师锡朕命,佥曰尔度克协于虞舜,用率我典,敬逊尔位。”
说完之后,孙通松了口气。
高斌也将拟好的禅让诏书,递给了皇后,“皇后,天子之玺,现在赵铨手中。”
薛皇后闻言,旋即道,“那就再写一道懿旨。”
高斌听出了弦外之意,旋即挥毫泼墨,不片刻,又写了一道书,不过却不是禅让诏书,而是皇帝遗诏,今日皇帝身体不适,察大限将至,诏宣德皇后朱薛氏遗诏,将皇帝之位传给太子朱延。
薛皇后看罢,命人取来皇后凤玺,盖上了印章。
自始至终,孙通一言不发。
薛皇后来到了孙通面前,从怀中取出一枚丹药,“本宫答应,让你体面的离开。”
孙通望着薛皇后,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既然赵铨捧他为皇帝,皇后也把他当成了皇帝,那么他就是皇帝。
皇帝一死,遗诏生效,朱延便可以顺理成章的接受帝位。
一旦朱延登基,那么定国寺的赵铨,还有那个只剩下半条命的朱聪,将什么也不是。
孙通想明白了这些,接过了皇后手中的丹药,吞服了下去。
薛皇后接连发布了几道懿旨,先是八百里加急,命定北公薛成入京,他是娘家人,又手握兵权,当今之际,他才是最信得过的人,当今之际,是要掌握兵权。
薛皇后又给五城兵马司、六扇门等衙门下达命令,全京城戒严,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得持兵器靠近皇宫,违者以谋逆论处,免去赵铨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免去邱怀仁三大营将军之职,命副都督刘潜、张鼎、宋楚暂时兼领三大营。
一道道命令,传了出去。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盏茶功夫之后。
皇宫中传来了一阵阵哭声。
薛皇后对高斌下令,道:“陛下驾崩,鸣钟三万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