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阳刻要比阴刻更考验匠人的手艺,因为只有阳刻才属于是真正意义上的雕琢。
每一笔,每一划,都要小心打磨,在雕刻的过程中只要稍一分心,手下的刀锋就有可能会把整个面板给破坏掉。
而且刻字的话,雕刻出来的字体还必须是反字,只有这样,刷上印泥之后印出来的印章才会是人们正常看到的字体,这无疑又给匠人们在雕刻的时候增加了许多的难度。
所以,别看匠人们在社会中的地位不高,但是他们的手艺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学得会的,只有毅力能吃苦还不够,还要有足够的天赋与灵性。
金世繁既是木雕大师,同时也精通石雕,毕竟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印章都是玉石材质,哪怕是大师,也要迎合市场。
金仲义得了他的传承,自然也是木、石皆通,手上的技艺业已达到了可以出师的准备。
换句话说就是,金仲义在木匠这一行当上的天赋,很不错。
李丰满站在旁边静看了一会儿,见金仲义将手中的刻刀玩得跟文人用笔写字一样灵活轻巧,不禁微微点头。
他不歧视年轻的匠人,年轻虽然意味着经验的欠缺,意味着失败的机率会大大增加,但是年轻同时也意味着他们的精力更充沛,手指更灵活,观念更新颖。
当然,更重要的是,李丰满自己也是年轻人。
“这几句诗文需要多久才能刻完?”李丰满轻声向金世繁询问。
金世繁道:“候爷莫急,雕刻本来就是一个水磨的功夫,急不得,否则不但容易出错,也不易得到精品。”
王朝瞪了他一眼:“墨迹个什?直接说大概需要多少时间就不完了?”
这个时候,金世繁很想甩袖子啐这厮一口,跟这两个外行说什么都是多余。
“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金世繁瞄了一眼自己的孙子,道:“安平候若是无暇等待,可以先去忙别的事情,半个时辰后再来验证不迟。”
候府的外面现在还摆着数十具半死不活的差役,雍州府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金世繁觉得,现在的安平候应该会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应对,没道理一直呆在这里看他们雕刻。
“无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我对木雕也很感兴。”李丰满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很有兴致地盯着金仲义手中的刻刀。
金世繁有点儿懵,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是定力十足,还是没心没肺?
招惹上了雍州府的官差,竟然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地站在这里看人刻字玩儿。
不得不说,这位年轻的安平候,确实长着一颗异与常人的强大心脏。
不怪金世繁心惊,这个时代殴打官差,其实就跟后世有人袭警一样,都是极了不得的大事,完全是在挑衅执法者的威严。
这种事情,往小了说是触犯了唐朝的律法,往大了说那就等于谋逆不臣,绝对不是小事。
金世繁现在身在安平候府都有些心有不安,深怕稍后雍州府大兵压境时他们祖孙也会受到牵累。
可是看看人家正主儿,该说说该笑笑,轻松得一批,就跟没事儿人一样。
果然,能跟王朝混在一起的人,都不是省油得灯。
金仲义并没有因为旁边有人观看而有任何分神,从他拿起刻刀的那一刻起,他的全部精神就已经完全集中在了手中的柳木之上。
细小的斜尖刻刀灵活多变,顺着柳木的纹理在不停地挥动,每动一下,就会有一丝细细的碎屑从柳木面板上脱落下来。
很快,第一个字已然跃然而出,一个指甲大小的方块明字从柳木面板上显露出来。
反写的“明”字,入眼还看不出好坏,不过也算是横平竖直,骨杆坚挺,印出来的话,应该会不错。
这么快就有一个字被刻了出来,或许将整篇诗文雕刻出来,根本就用不了半个时辰那么久。
李丰满边点头边轻声向金世繁问道:“金老见多识广,又精通木艺,不知之前可曾听闻过雕版印刷之术?”
金世繁想了一下,缓缓摇头,有些不太确定地向李丰满问道:“安平候说得可是碑石拓印?”
“差不多吧。”李丰满道:“原理都是一样,只是雕版印刷更讲究更实用一些。”
“就像这位小兄弟在木板上雕刻这些诗文一样,刷些墨汁,一样能够将雕版上的文字拓印下来,这样要比那些所谓的碑文更精致更清晰。”
“这……”
金世繁的头脑一阵轰明,就好像是之前紧闭的窗户突然被人打开并且有一道前所未有的光亮直射了进来。
豁然开朗!
“是啊,既然碑文都可以拓印,印章也可以拓印,那为何他们雕刻出来的这些板面就不能拓印了?”
“雕刻板面虽然会耗费很多时间,但是只要一张面析雕刻完成,那它就可以拓印出来无数张板面上的文章,这岂不是要比人力抄写要快捷方便得多?”
金世繁做了一辈子的匠人,对于雕刻之道可谓是极为精通,他很清楚他们雕刻出来的板面能够印出来什么样的效果。
只是以前他一直都没有往这方面去想过,认为那是读书人的事情,跟他们这些匠人没有太大的关系。
现在,经李丰满这么一点拨,金世繁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可操作性。
雕版印刷,似乎真的可以!
“你想一想,”李丰满继续引导,“一本书如果有一百页,我们就可以把它拆分成一百个版面,一个版面雕刻一页的文字,那么一本书就需要一百个雕版。”
“如果有十个擅长精雕的匠人,每人每天雕刻出五页,一本书的雕版拓片实际上只需要两天就能完工。”
“而这些雕刻完成的面板,纸墨管够的话,每一个又能拓印出多少张来,只怕是一万张也能印刷得出来吧?”
“然后,再把印刷出来的这些纸张颁布装订,一本本崭新的书册岂不是就这么简单地制作完成?”
金世繁一个劲儿的点头,神情已然由刚开始的不太情愿外加些许郁闷,一下就变得兴奋亢然起来。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往只需要一个提示,一点启发,就能让人瞬间开朗。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就好像之前的黑板一样,其实只是一块普通的木板再涂上一些黑色的漆料,对于很多匠人来说,那简直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些小手艺。
但是在李丰满提出这样东西可以用来教学识字之前,又有谁去想过这块小小的板子竟然还能起到如此大的作用?
现在的雕版印刷也是一样,其实这就是一个一点就透的概念,像金世繁这样擅长雕刻的匠人几乎人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但是为何在李丰满说出雕版印刷的概念之前,他们全都想不到呢?
不是金世繁他们这些匠人不够聪明,而是他们思维一直都被局限在他们匠人的身份之中,他们根本就想不到去利用他们手中的技艺去做这件事情。
没有人请他们去这么做,他们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花费这么大的功夫去钻研去尝试,因为看不到益处。
“一套雕版,至少可印出一万册新书。”李丰满淡声道:“而一本书,嗯,就拿最常用的《论语》来说,一本新抄的《论语》,在市面上最少也能卖出三百文,就这还不计较抄书人的笔力如何,有没有错字。”
“而咱们雕版印刷出来的《论语》,你雕出的字体是什么样,他印出来就是什么样,可以工整,可以飘逸,而且还可以极大可能地避免错字的出现。”
“这样的《论语》,不说三百文一本,就算是两百文,你觉得有没有销路,会不会有人掏钱购买?”
“一本书就按两百文来算,一万本多少钱?两千贯!”
金世繁与王朝的神情皆是一震,两千贯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一笔小钱了。
尤其是金世繁,更是清楚其中的利益关系,就如李丰满所言,一下请十位匠人连雕两日,所需的工钱也不过才三到五贯钱而已。
而纸墨的费用更是不值一提,一万册书,只算纸张的话甚至还不到百贯。
这么算下来的话,只需百余贯的成本,就能在短短三五日的功夫创造出价值两千贯的利润。
整整二十倍的纯利,足以让天下间的任何一位商贾都对它趋之若鹜。
“赚钱其实只是小道,”李丰满继续道:“印书成册,同样也是在替圣人传播教化,可以让更多的读,读得起不再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情。”
金世繁与王朝再次点头表示认同,不错,读书对于大部分普通百姓来说,确实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情。
不止是因为文房四宝的费用不菲,更是因为书籍难得,寻常人家想要置办齐一套四书五经只能四处去借去抄,就这样都还不一定能够全都如愿。
而抄写之间,难免会有错处,这,才是最让那些穷书生最难以接受的事情,因为没有人能够及时帮他们纠正,很多错别字,他们甚至在科举考试时都在错学错用,结果自然是难逃落榜之厄。
金世繁与王朝都是贫苦人家出身,虽然没有读书入仕,但却也不是目不识丁,自然也很清楚寒门学子求学的艰辛之处。
安平候说得不错,印书传教,亦是大功德。
既能赚取海量的利润,又能博得一个替圣人继绝学的好名声,这种事情,想想都让人觉得兴奋。
“安平候告诉老朽这些,不知是……?”金世繁很心动,忍不住出声向李丰满询问试探。
李丰满一挺胸膛,正色看着金世繁道:“我安平候府的‘承德书坊’万事俱备,只缺几位技艺精湛的精雕师傅,不知金老可愿随某一起,为往圣传播教化之道?”
明明是一场充满了铜臭味儿的商业买卖,此刻却被李丰满给整得无比神圣了起来,好像金世繁不答应他,就是离经叛道,就是对圣人最大的不尊重。
王朝钦佩地看了李丰满一眼,论忽悠人,他现在谁都不服,就服安平候。
这一张嘴,巧若舌簧,死的都能给说活了,跟以前他坐主东宫时那种笨口拙舌的样子,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看到李丰满失忆前后如此巨大的变化,整得王朝都想要哪天去跳湖试试了。
“承蒙安平候瞧得起,得遇如此盛事,老朽这把老骨头又有何惜!”
果然,一如王朝所料,金世繁这老头儿也没有禁得住诱惑,被李丰满给忽悠瘸了。
刚刚还说自己年老体体衰拿不动刀了,怎么这会儿就又有力气了,脸呢?
王朝鄙夷地看了金世繁一眼,金世繁脸都没红一下,只装作是没看到。
李丰满没有计较这些,面露喜色道:“有金老先生相助,此事成矣!”
面上说得很是喜庆,事实上,李丰满在今日之前压根就没有说听说金世繁这一号人,毕竟他也是初来乍到,对长安城的一切都是一无所知。
但是这并不影响李丰满对金世繁的热情,因为从一开始这老头儿就很骄傲,这种傲娇的属性李丰满很熟悉,因为在提及厨艺的时候,他也是这副除了自己之外别人都是垃圾的表情。
这样的人,多半都是有真本事。
况且,刚刚金仲义在出手雕刻的时候,已经显露出了极其扎实的基本功,在坚硬的木料上刻字,就跟提笔写字一样轻松惬意。
孙子尚且如此,更何况爷爷?
接下来就是一些细节上的商讨,李丰满让人将老富贵儿叫来,全权交给他去处理。
就这样,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之后,距离金世繁之前预估的半个时辰还有近一半的时间时,金仲义突然停刀直身,高声道:“成了!”
只见他将手中的雕版举起,长吹了口气,将上面的木屑全都吹散,几列看上去工整有序的字雕完整显现出来。
李丰满精神一震:“拿来我看!”
金世繁、老富贵儿与王朝也都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李丰满将雕版放平在书案之上,用笔刷均匀地在凸出的版面上涂抹墨汁。
而后,取一张一尺见方的白纸平铺在完全抹黑的雕版上,并顺手取了一方镇纸在白纸上面轻轻压着从上至下刮了一下。
白纸瞬间染墨,不过并未浸透,待李丰满将染了墨迹的白纸从雕版上取下之后,轻轻翻转,白纸上的字迹便清晰无比地跃入他们的眼中。
一首完整的《明日歌》轻松印出,字迹清晰工整,留白处甚至连一丝残墨都没有,很是干净。
成功了!
李丰满面露喜色,没想到这个姓金的孙子手艺竟还真的不错,刻出的雕版横竖规整,没有毛边,而且刻出来的这字,也看上去很有几分火候。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得了啊。
“嗯,不错!这个方法确实可行!”金世繁的目光紧盯着纸张上的拓文,忍不住抚须轻叹:“跟石拓的方法仿佛,但是却又比石拓精致清晰百倍,安平候能想出此方,老朽叹服!”
金仲义有点儿迷惘,爷爷在说什么呢,这不就是稍大一些的印章嘛,有什么可叹服的?
还有,这块印章可是我辛苦雕刻出来的,跟他安平候有半毛钱关系吗?爷爷,你这是老糊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