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国的十二个人一路前行,这段路上颇为干燥,除了散落的物资外,并没有遇到什么敌人,想来犬戎平时将风口堵上,附近由于常年风蚀所以非常干燥,正适合货物的存放,敌人来时就将风口打开,才会造就那样一个恐怖的修罗场。之后的道路经过盘旋上升后开始下降,众人也不知道究竟还有多远,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们已经位于山腹之中,本就不宽阔的道路也是越来越狭窄。
山洞中的水滴滴答作响,毕国众人小心翼翼的前行,因为若是敌人堵上了出路那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再往后走,在通过一道极狭窄的甬道时,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呼却瞬间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捂住了嘴。众人立马机警也放松了一些,毕竟在幽闭的地方能有不同于这些大老爷们儿的声音真的好不容易,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也证明了他们要救的人就在这里,但是为了救几个王室之人已经有那么多人牺牲,难道这些鲜活的生命也要分个三六九等么?
天平或者构造更简单的称可以衡量物品的重量,但是这世间更多的事情却没有办法来衡量;同样的,物品可以用金钱来衡量价值,生命却如何能衡量呢?值不值,差多少,这些亘古不变的话题也给公羊易他们造成了困扰。能活着走到这里的毕国士兵已经历经了无数惨绝人寰的血腥战争,在他们的思维中或者说他们现在的世界只有服从,服从,再服从。如果没有战争,他们可能是出色的木匠、漆匠或者是天赋异禀的乐师画师,再差也能是一个可以享受平淡时光的普通农夫。如果世间没有纷争,他们也不用进行艰苦的训练,可以抱膝对月偷得浮生半日闲,更可以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众人此时自然来不及考虑自己那迷茫的命运,毕竟如果不向前的话,那么多人就得牺牲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众人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追了去,或者说只是向着山洞更深的方向追去,在山洞中他们已经走了很远,世间恐怕也没有如此之深的山洞,所以这山洞可能也很快就走到头了,他们肯定会遇到最激烈的反抗,不过比起飘忽不定的机关和强悍的敌人,甚至比起山洞中水滴不停的滴答声,这最后一战倒是众人最省心的事。
一阵急行军后,众人眼前一亮,发现前方豁然开朗,狭窄的路变成了宽敞的大厅,火把明晃晃的照耀的本来漆黑的山洞如同宫殿,里面的设施也是如此,豪华的家具比比皆是,看到这里他们才发现闪亮的光不仅出自火光,还有金灿灿的金银铜器。
“各位英雄且住”,在众人发呆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大家当即停止了脚步声,望着发声那人缓步前来。
只见那人一袭白袍,就连头发和胡子也白的很彻底,如同步步生莲的踱步而来,慢慢的伸手给众人一揖到地。
其实那时当兵的人大都不识字,更不懂礼节,况且在这杀机四伏的时候本应该没有心思去看这个老人家的优雅,但是面对这个鹤发童颜的老人家,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无法再摆出粗俗的样子,所以齐齐的还礼。
老人道:“众位英雄好啊,能走到这里果然是有勇有谋啊,老夫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精英了!”
公羊易道:“老人家您过奖了,请问您是谁?”
老人哈哈一笑,慢慢的捋了捋自己银色瀑布般的胡子道:“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小友无需在意老夫的真名,只需要知道老夫也是周人就行。”
“此处是犬戎的巢穴,不知道老人家既然是周人,为何却在这里?”
“不知道小友有没有听过‘天下大同’这句话?人苟活于世,本来并无族群之分,为何强要划分犬戎周人呢?”老人微笑着侃侃而谈。
众人文化程度都不高,也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不禁都懵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见没人说话,一个做过毕万近卫兵,听过主君们谈天说地后比较有见识的叫做毕宇的士兵颤颤的说道:“那个,犬戎就是蛮夷,他们都凶残无比,与我们华夏子民的善良并不一样,这么大的世仇,当然要划分开来。”
老人认真回复道:“华夏民族经历了三皇五帝,大禹之子启建立大夏,其后桀无道,商汤代之。及至纣王帝辛凶暴,武王伐之,这段历史大家可否知晓?”
众人点点头,老人继续道:“幽王不仁,烽火戏诸侯,视天下子民为无物,如此君王,与夏桀商纣何异?”
毕宇道:“天子就是天子,主君就是主君,不管天子做什么子民都是必须要服从的!”
老人笑笑道:“小兄弟年纪不甚大,倒是挺忠心的么,可是这忠心未免有点迂腐了吧?”
毕宇气呼呼道:“你这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当着我们这些天子的犬牙你怎么还敢说这话?”说着腰刀出鞘恫吓老人。
老人笑笑,好像一点没有察觉到或者可以说根本无视毕宇的动作,幽幽道:“古人云得民心者,可为天子;得天子心者,可为诸侯;得诸侯心者,仅可为大夫。这位小兄弟如此想得天子心和诸侯心,不知道是想做大夫还是诸侯呢?”
听着老人的调侃,毕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刚想反唇相讥,没想到老人正色道:“老夫告诉你们,富贵爵位不过是过眼云烟,天道轮回才关乎世间变化。”
说罢,老人长须飘荡,面含沧桑,本来英挺的面庞被岁月切割的纵横交错,让人不禁怆然,过了一会儿,只听老者徐徐道:“唉,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老夫历经人世辛酸,本是行将就木之人,奈何天不亡我,能让我等到此刻,更是让老夫参透了人生奥义。”
众人见他说的沉重,都静下心来等着听他的“人生奥义”,就连毕宇也不知不觉默默的收回了腰刀。
公羊易仔细打量老人,发现他和伯阳甫给人的感觉很相似,至少是和伯阳甫认真的时候很像,都是充满睿智并且气宇轩昂,在很多老人都佝偻着身子甚至下不了床的年纪,他的身子依然挺拔的站着,声音也是中气十足,根本没有虚弱的感觉,所以包括公羊易在内的众人完全看不出他的年龄。
老人长叹一声:“自从文王起卦于岐山,到幽王逝于骊山,如果老夫没有算错的话,周已经存在200又75年了。这两百余年中固然有文王之圣,武王之勇,成王‘宅兹中国’,却也有厉王之暴,幽王之虐。明君则天下无殚精之忧,昏君则苍生有竭虑之扰。人人都喜欢明君,可是天道轮回,若无昏君无能,哪能凸显久治之珍。”
众人听他引经据典都是微微点头,老人继续道:“人人皆知战争残酷,小战则血染征衣,大战则尸横遍野,生灵涂炭,道有冻骨。可是商汤败桀于鸣条,武王破纣于牧野,都是明君取代了昏君,所以上古又有义战之说,为了天道的轮回,战争确是不可避免的。”
众人默不作声,但是显然都对这个观点认同了,老人接着道:“禹治水,救万民于滔天巨浪之中,对华夏的功劳大到无以复加,所以称其为大禹,真的如同圣人一般。所以他的儿子启建立了大夏,公天下变为家天下,本来是社会的剧烈动荡,但是除了少部分人不认可外,天下子民想到大禹的恩惠,都愿意臣服他的儿子,商汤和文王也是如此,大家认可他们的先王,也就认可他们成为天子。夏桀无道,可是先祖大禹的恩情我们绝不能忘!所以即使是大禹的后人治国我们也应该拥护。”
众人隐隐听得不妥,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只能继续听老人说道:“自古万民为一家,黄帝与蚩尤战于巨鹿,华夏胜而黎苗败,本来黎苗是中原的原主,现在却被驱逐的不见踪影,那么按照以前的领土划分,究竟黄帝是蛮夷还是蚩尤为蛮夷?犬戎也是如此,戎族兴于西陲,与周人本是同源。再往前历数,犬戎多是夏桀后人,本应统领天下的他们却居住在西北苦寒之地,我们妄称自己为中原之主,但是这难道不是侵占了他们的土地么?现在大禹的后人想要终结无道的周室要回自己的土地,这有什么错呢!我们周人为什么要对他们赶尽杀绝,而且我们强凶霸道究竟是凭了什么?如果是凭实力的话,那么犬戎的士兵精锐肯定强于周,如果凭法理的话,犬戎做主之时还要早于周,血统也更高贵纯正,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毕宇此刻忍不住了,大声道:“老头儿,你活得不耐烦了,居然把我们和残暴的犬戎相提并论,信不信军爷真的砍了你!”
毕宇嗓门虽大,神情虽恶,可是他的愤怒仅仅在于老人践踏了他脑子里对于犬戎的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压根没有提到老人暗示的不要反抗犬戎的话,因为他没有办法反驳老人的话,甚至还有点确信犬戎真的应该是天下之主,只不过他现在还无法接受他们的残暴。
老人自然明白毕宇的愤怒没有到点上,看来其他人也没有明白问题的症结在哪,于是嘴角露出浅浅一笑:“小兄弟,残暴可不是犬戎的专属,你想想古代华夏才有多大,现在我们拓地百倍,难道都是靠圣人嘴巴说的?明明都是靠战争打回来的!圣人自己不会动手,可是他也需要能征惯战的士兵作为他的爪牙,爪牙难道不应该是疾如风,侵略如火,这样的士兵谁不残暴?士兵的军纪良莠不齐,如果没有充足的财物和供给,士气就会下降,你们想想自己当兵难道都是为了义战?那还不都是为了生存,在乱世中有些劫掠那是天经地义,即使圣人自己也要抢夺土地和百姓,何况你们,几千年来拓地百倍的士兵哪个人手上没有沾过别人的鲜血,这能叫残暴?再说了,犬戎所处之地乃苦寒之地,本来就生计维艰,此次出兵除掉幽王这个昏君,供给不足是最正常不过的了,搜集些补给你们应该能理解吧。”
有些士兵已然被这老人说的昏昏沉沉,对周的忠诚和对犬戎的恨意都在动摇,老人见机会已到,便开始表露身份:“你们可曾听过国人暴动?”
众人大都听过这段历史,大体就是说周幽王的爷爷周厉王收集了天下的财权,山川湖泊都是王室的财富,百姓活不下去怨声载道,厉王又请来卫国的巫师大肆诛杀敢于说话的人,弄得百姓碰面了只敢用眼神交流,这个就叫做道路以目。后来百姓忍受不了这样的剥削和压迫,一起拿着杆棒农具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反抗暴动。周厉王想要征兵平叛,可是手下告诉他,兵源都来自于百姓,现在百姓全都反抗了,士兵又能从哪里找呢?最终周厉王狼狈的逃出镐京城,在极度的困窘中死去了。
老人见众人都清楚便道:“众位小友听好了,老夫就是天下闻名的荣夷公,现在老夫是犬戎的国相,见你们勇武非凡很是欣赏,只要你们愿意放下成见为犬戎,为大禹的后裔办事,那么此处从幽王不义之财中取得的宝物都是你们的,将来中兴大夏,你们的爵位无需担忧,自有老夫承担。”
这荣夷公就是当时周厉王的宠臣,所有的经济剥削政策都是他的建议,甚至发明了“专利”这个词,也就是把天下的产业全部划给了王室,国人暴动后他是最让百姓痛恨的角色,可是不管天下人如何找他,也找不到他的任何踪影,他居然跑到了犬戎躲了起来。
荣夷公身后那些精美的宝物不停的闪耀着绝美的光,火光中的他们有着无比摄人心魄的能力,有几个士兵开始神魂颠倒,毕竟,荣夷公说的没什么问题,既是正义的战争又有光明的未来,到底如何抉择确实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