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不沉轻轻将刚刚收服的地猴子放在地面上,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好像那就是道统祖师本人,然后他一边比划着一边小声说:“我想我需要睡一会,你们先聊,不用叫醒我,就让我……”
殷不沉说到做到,身子软软倒下,枕着冰坨似的面团昏昏睡去,很快就响起了鼾声。地猴子站在他身边,两只眼睛诡异地反向旋转,嘴巴一张一合,却迟迟没有声音发出。
慕行秋紧握祖师塔,在自己额头、胸前、腹部、左右臂上各点了两三下,写下护身符箓,并向城外的秦凌霜发出讯号。写符、祭符一切正常,讯号却没有发出去,就是几句话的工夫,四周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强*术,符箓之术传出没有多远就被完全吞没。
慕行秋已经忘记进入拔魔洞之前的那次斗法,对现在的他来说,这就是第一次领教昆沌的实力。
他能感受到法术,还能将法术吸为己有,化为法力重新施放出去,可是此时此刻周围的法术实在太多,漫漫如汪洋大海,不要说吸纳,连自保都很困难,就像是最擅长游戏者一旦跌入海中,前后无着,一身技能照样没有用武之地。
法术汪洋没有将慕行秋吞没,给他留下一座小小的孤岛。
然后地猴子开口了,声音呆板无情,听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有些人说我故意将你从拔魔洞里放出来,其实不是,你的出逃是一次意外。我不喜欢意外,但在目前的世界中,意外还是会层出不穷,谁也阻挡不住。”
慕行秋不吱声。据他所知,昆沌目光极准,只要是被道统祖师以种种方式找上的人类与妖族。无一例外都成为追随者,个别人事后可能会后悔。但是在接受拉拢的当时,谁也不会犹豫。
被世上最为强大的人看中,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令人死心塌地。
“在未来的新世界里没有意外,每个人、每只妖,在他孕育的那一刻起,甚至在那之前就已经确定了一生,于是没有怀疑,没有纷争。一切按部就班,一切井然有序,生生不已,循环不止。”
“而且一切都在你的统治之下,永远。”慕行秋盯着地猴子,将它想象成昆沌本人。
“当然,但众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既然一切都按照我的想法进行,我又何必出面干涉呢?”
慕行秋想了一会,“听上去是个很无聊的世界。”
“是很无聊。用道统的话来说,这是一个清静无为的世界,众生心境杂乱。忍受不了完美的世界,所以我只拣选少量合格者陪我共同进入新世界。”
“你觉得我合格?”慕行秋很惊讶,不只是他,昆沌之前选中的追随者都在修行路上求新出奇,完全不像是能接受“清静无为”的那种类型。
“不,你不合格。”昆沌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抑扬顿挫,意思却清晰明了。
慕行秋笑了一声,“你就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的?真令人失望,我还以为自己迎来了万世难逢的机会呢。谢谢你让我死心。什么时候我才能与你一战?”
昆沌沉默了一会,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太可笑。不值得回答,最后他说:“左流英是我的看门人。击败他,你才能入我的门,向我挑战。”
慕行秋又一次试着祭符,仍如石沉大海,他突然不想再说大话了,那毫无意义,现在的他与昆沌差距太大,根本不配成为对手。
既不配当对手,又不是合格的被拉拢目标,慕行秋有点疑惑了,“你找我究竟有何事?”
“万事万物有因有果,我要在你这里种下因,在另一个人那里收获果。”
慕行秋更糊涂了,但是知道绝不会有什么好事,“你要对慕冬儿做什么?”
这是他第一个想到的人。
“记忆多么可笑,你只记得自己的儿子,就以为他最重要,以为别人也都将他当回事。在未来的新世界里,记忆必须定期消除,谁也不受记忆的拖累与束缚。”
慕行秋握住祖师塔向面前的法术戳去,想要写出符箓,一笔下去却像是刺进了即将被晒干的泥砖里,寸步难行,不要说一气呵成地写符,想要划出一条直线都很困难。
符箓有十八个等级,写符过程中心意一动即是一截,无截为圆满,十七截乃是最低要求,心意动得太多,整张符箓就会作废。慕行秋第一笔尚未写完,心意就已超过了十七截的限制,符箓就此失效,但他仍然坚持写下去。
“这就是你不合格的原因,我喜欢坚忍不拔,但我不喜欢愚蠢,你的举动即是愚蠢,在未来的世界里没有你的位置,现在,你的愚蠢对我来说却很有用。”
地猴子抬起右臂,细长的手指向慕行秋,“你是记忆的奴隶,我就还你一点记忆,让它做你的主人,不需要很多,一点就够。”
慕行秋不想要这种记忆,于是更用力地运转祖师塔,这已经不是一场斗法——他根本无力施法——而是一种表态,不管实力差距有多大,他都不会束手认输。
地猴子的左眼停止转动,射出一小团光,经过自己的手指,继续前进,又击中慕行秋的额头。
慕行秋脑子里一沉,有什么东西要在他的脑子里融化,他拒绝,右手仍然坚持缓缓写符,与此同时努力吸收泥丸宫里的法术,它不像周围的法术那么浩瀚无边,可以被吸收一点。
慕行秋仍然头昏脑胀,但是没有察觉到有新记忆产生。
“你的魔体已经很强大了。”昆沌显然没有成功,于是地猴子的左眼再次放光。
这一次的法术像是打磨光滑的铁球,慕行秋无从吸收,只能集中意志力稍做抵抗,“你没料到我能挡住第一次进攻吗?昆沌,你更令我失望了。”
“因为你这种人的存在,世界才不够完美,现在的我还会犯错,再过不久,我就永远不会犯错了。”昆沌没有被激怒。
慕行秋还想说些什么,可是泥丸宫里的法术爆裂了,他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一大团火,旋即消失,他陷入一团黑暗之中。
他没有失去知觉,恰恰相反,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细微变化:昆沌的强*术正在消退,地猴子发出吱吱的叫声,在逃走与留下之间犹豫不决,然后是半睡半醒的殷不沉喃喃的说话声。
“龙魔让我找机会提醒你……提醒你……秦道士……度劫……”殷不沉大概是在说梦话,很快又变成了鼾声。
一股新的力量突然传来,势如破竹,击溃了昆沌剩余的法术,将慕行秋从黑暗中一下子拉了出来。
砰的一声,秦凌霜出现在慕行秋面前,她以瞬移之术赶来,由于受到干扰,瞬移得不是很成功,声音巨大,法力运转也变得凝滞,她的脸色更红,神情严肃,目光中却有一丝惊慌。
慕行秋向后趔趄一步,马上稳住身形,“我没事。”
秦凌霜点头嗯了一声,收回手中以及在身边飘浮的洗剑池、不熄炉与瞬息台,眼中的惊慌逐渐消失。
“昆沌说是要向我脑子里塞入一些记忆,我好像挡住了。”慕行秋晃晃头,不觉得自己想起了更多的往事。
“别大意,昆沌不会无功而返,到城外我要对你做些检查。”秦凌霜终于开口,语气跟平时一样平淡。
“好。”慕行秋笑了笑,“抱歉,我是个累赘,让你担忧了。”
秦凌霜也露出微笑,不管这具身躯属于谁,不管魂魄有过多少经历,她仍是秦凌霜,有些话只会留在心里,而不是宣之于口。
“如果在这世上没有累赘、没有值得担忧的人,又何必千辛万苦地回来呢?”这是她没有说出来的话。
“要把殷不沉唤醒吗?”慕行秋问。
“不用,他自己待会能醒过来。”秦凌霜多看了两眼地猴子,“左流英跟昆沌一样难猜。”
两人一块出城。
殷不沉睡了一个好觉,醒过来之后就是觉得一边脸冻得发麻,他一边用手掌使劲揉搓,一边盯着没走的地猴子,没好气地说:“祖师走了,道尊和秦道士也走了,你留下干嘛?我不要一只丑陋无能的地猴子当炼兽,滚回你的地洞里去。唉,我还以为祖师是来找我的呢……”
地猴子大概没听懂殷不沉在说什么,仍然没有走,呆呆地站在原处,双臂下垂,仰头看着殷不沉,像一个挨骂却不知道原因的笨孩子。
没过多久,殷不沉就开始惊讶了,从灶坑里竟然钻出更多的地猴子,都跟第一只一样,呆呆地站在他面前,越来越多,最后屋子里已没有立足之地。
“我明明收服的是一只啊!”殷不沉莫名其妙地拥有了四五十只炼兽。
城外,慕行秋独自坐在大光明镜幻化出来的修行室里,接受几件至宝的轮流检查,他得努力进入存想状态,好让检查更彻底一些,可是很难做到。自从失忆以来,他就极少存想,偶尔为之持续的时间也很短,这一次尤其困难。
良久之后,他忍不住自问:“存想很难吗?”
“一点也不难,你先将思虑清空,然后专想某一事。”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
“想什么呢?”
“不要刻意,想你第一个想到的事物。”
慕行秋的脑子里立刻出现芳芳掩嘴微笑的样子。
他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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