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诡异的眼眸轻轻睁开,如神似魔,巨大的威压瞬间罩定在清源身上,让他心神战栗、颤抖,动弹不得,呼吸不能。
身后庆云的脚步声在逐渐接近,毫无防备,眼看就要重蹈覆辙,同样陷入灭顶之灾。
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怒吼:拔剑,拔剑,拔剑!
自身犹如化作蚍蜉,在摇撼通天巨树,又如雀鸟口衔石子,要填满浩瀚汪洋。
终究要做出选择,是拔剑赴死,还是就此沉沦?
颤栗的手摸上剑柄,握紧。
拔剑!
宁为阶前碎,不做膝下全。
我当九死而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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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衣长老万年寒冰般永不改易的脸上也生出了怒气,然后毫不客气的将入门名单甩在青衣长老脸上。
他像头发疯的狮子一样疯狂咆哮:“你们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苏清源剑胆侠心、天资卓绝,小极域道魔之争几乎以一人之力扭转乾坤,以凡俗之身为本门立下大功!”
“斯时老夫弟子代行剑令,更是因其功高难赏,于两司三派众目睽睽之下许诺他必入本门,剑令传讯,本门皆知,三花真磬俱已通过,六水神钟更无异议,可为什么入门名单偏偏没有他?”
“你们这是贪赃弄法,妄改神文,视老夫脸面如无物,把本门威信当狗屎吗?”
青衣长老轻轻扒下糊在脸上的名单,耐心解释:“本次入门名单是经两司商定、三堂会审、五老验收,程序并无不当,且合情合法合理,五长老若有意见,可以寻任意两名峰主合署驳书,或者找掌门直斥我等之非,要求改易便是。如若只会撒泼装疯,无理取闹,自有戒律堂论处!”
褐衣长老继续怒吼:“什么合情合法合理,放屁!你有什么脸说老夫无理取闹?来来来,拿出你们的评定来,作为长老,老夫有权要求翻查评定,有问题吗?老夫倒要看看你们凭什么除名这种良才美玉,把到手的干城肱股往外赶!”
青衣长老取出评定玉版,轻轻一点,然后扔给褐衣长老:“五长老慢慢看,此人其他尚可,心性评测过不了,我们是道家仙门,不是佛魔左道,若不是此人身世还算清白,何止撤去名讳,还要当面打杀!”
玉版光晕闪动,显出一幕幕光影,然后其中一幕突然定格。
高台之上,众修士高道化身的评测法灵:“观此情此景,号弟子有何评说?”
下方少年懵懂之中以神念为笔,一挥而就,却见写的是:
禅杖打开危险路,
戒刀杀尽不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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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古本厚册被扔在桌上。
“这些老修士因循守旧,心存幻想,简直愚昧之极!道门迭遭大败,失地无数,他们孤悬敌后,退路早绝,却畏惧敌人势大,不敢联络反抗,反而寄望于虚无缥缈的预言……救世天兵,笑死了,道庭早已消失不知多少年月,如今哪还有什么天兵?”
“不然!”清源环视众人:“谁说没有天兵,我们不就是天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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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凤武馆习武场内,几十个学徒三三两两、或散或聚,正围观场中的一场徒手武斗,看到精妙处,不时爆出阵阵彩声。
场中斗武的两人都是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穿黑色馆服的那位身量略矮,但虎背熊腰,拳路也大开大合,极有力量,不时中宫直进,正面压制对手。
穿蓝色短打的少年略高些,但雄壮不如黑衣少年,打法也与黑衣少年大相径庭,走的是虚实结合、后发制人的路数,或拳或掌,或架或迎,总以卸力为主,正不停绕着圈子化解对方的攻势。
两人棋逢对手,反应极快,往往兔起鹘落间已是交手数次,让人看得目不暇接。
黑衣少年用的拳法原叫做‘直拳三十六手’,据传脱胎于上古军阵技击,所以招法凶猛简练、古朴奔放。
后与民间更为精妙的技法结合,逐渐演化至今,因其拳路威猛无俦、堂皇大气,故又俗称‘龙拳’,乃是龙凤武馆的嫡传拳法、镇馆之宝。
他年纪不大,却似已明了龙拳精髓,此刻占了绝大多数攻势,气势上来后越打越顺,非但拳路愈发精熟,力道也是益发沉猛,拳脚爆发时的风声都如响鞭一般炸响,几如春日闷雷连绵不绝。
胸、背、头顶散发的汗水未及落下就被极高的体温蒸发,逐渐在顶上数寸形成隐约的白雾,并打着旋往上升腾,加上脚步落处震起的数尺烟尘,好似招云引雾,威风凛凛,围观学徒不明所以,只是不停嘶声叫好。
学徒甲随众学徒一起高喝“三郎威武!”
又忍不住大摇其头:“都说苏若缺与赵凌云合称刀剑双壁,怎么被刘师兄打的如此狼狈?这拳脚功夫如此差劲,真真名不符实……你看这几下,明明引得刘师兄招法落空,却连趁机反击都不敢,只是慌不迭得闪躲招架,还不如我上呢。”
学徒乙嗤之以鼻:“你龙拳才练了几年,三郎龙摆尾那几招早就偷偷练的精熟,这是憋着坏专等着小牛鼻子反击好下手呢,就你这两下,真上去撑不过两拳!什么,你问我上怎么样?岂不闻‘君子动口不动手’……”
学徒丙也跟着讥讽:“小甲啊,刀剑双壁这是哪年的老黄历了?今年府城馆、派大校之后,最新少年英杰排名是一赵二刘三沐四蔡五何六宁,苏牛鼻早没影了好吧!”
学徒丁:“今年苏清源压根没机会出战啊,据说妙通观内小比因为拉肚子输给了宋明秀,名额被人顶了,谁知道宋明秀输给沐雨瑶,连前八都没进去。你看苏清源这不是气疯了吗,要不干嘛连着挑了好几家呢?”
学徒戊消息灵通:“什么拉肚子输的,压根打都没打,宋明秀号称妙通观明字辈第一天才,又是他们观主亲侄,直接内定,哪知道是个给沐小妖送菜的……他们几个身手本来就差不许多,少了大校前十的壮血丸,现在小苏打得赢三郎才怪。”
学徒己:“吼吼,拳打苏大成,脚踢赵小四,刘师兄就是府城少杰第一人!师兄威武!”
学徒庚:“非也非也,干翻双壁不重要,娶了沐小妖才是正理,嘿嘿,小妖妹子才是最强那一个……”
“三郎这身手快赶上师傅了吧,我看师傅动起手来声势也不过如此呢……哎呦,谁敲我脑袋?他奶奶个腿……”
学徒傻抱着脑袋回头一瞧,见到一位身材高大威猛的老者站在身后,到了嘴边的脏话立时老老实实噎了回去。
龙凤武馆当代馆主收回指凿,手捻着山羊胡偷偷现身场边,一边骂傻徒弟一边观战:
“你懂个屁,三郎跟为师还差着三十年功夫呢,不过这小子竟然偷偷入了品……十八岁的九品啊,比为师当年……咳咳,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馆主此言一出,新进学徒们还不明所以,一干老学徒们却是惊讶高叫、啧啧称奇的有之,默然不语、黯然神伤的有之,心情异样、别有想法的亦有之,好似搅了三江水,炸了五味锅,一时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哎呦,三郎这就入品了?真的假的?”
“馆主都说九品了,这还能差得了?”
“没出师就入品,这是咱们武馆头一遭吧?”
“上月府城大校时徐中正点评三郎,不是说还得三年五载才能入品吗?‘铁嘴神断’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刘氏一门三杰,真是天赋异禀,人家这爹妈怎么生的?”
“我和三郎一起入馆,现在不过刚刚锤炼气血,人家已经九品了,这也太离谱了!”
“他奶奶的,就算没出娘肚子就开始练武也追不上小三郎啊!”
“听我邻居的兄弟的朋友的大舅子说九品武者若是从军,初入便是军司马,过不了几年就可升校尉,真是耀祖光宗,羡煞人也!”
“不对吧,怎么刘大郎才是个别部司马?”
“这你们都不知道?刘大郎那是当年跟大师兄抢媳妇,恶了李家,遭人为难,所以堂堂一个八品高手官职比军司马还低那么一点点……”
“那刘大郎为什么不投奔黄家,早投奔校尉都当上了吧?”
“你是不是傻?咱们馆主姓什么?长点脑子吧,你敢投人家不敢收啊!”
“…………”
学徒白:“师傅师傅,这个……怎么才叫入品?九品又是怎么回事?”
馆主只觉老怀堪慰,快意之极,这刻竟然和颜悦色的解说起来:
“筋膜通透、发力无滞即为入品,所谓‘筋肉练成一串鞭’;气血圆满、如沸如腾也为入品,所谓‘精气狼烟上冲天’;一瞬十步、化影飚风亦为入品,所谓‘进退犹如离弦箭’。“
“其他诸如八脉通其一的‘一气贯开天地桥’、沾衣就跌随心所欲的‘虚实明暗劲五重’、炼体有成可初抗刀剑的‘玉骨铜皮身不死’、真力初生摧枯拉朽的‘摧锋破坚力无穷’等等……”
“凡精、气、神、力、速、体,但有一项能一路斩关破碍,超出常人极限,都可算作破入后天,这个就如做官一样,无品为吏,有了品级,才是官,所以俗称入品……”
“而后由后天返先天,也需步步登阶,所以前人仿效朝廷九品中正制立下品级,凡入品后,若能探明方向,选定道路,一条道走到黑也罢,兼收并蓄也罢,只要再次破限,那便是入品巩固,证得最下下品,也即后天第九品……”
“从此超凡脱俗,踏上寻求武道巅峰之路,勉强可以追随为师的脚步……你别傻乐,说的不是你,练了快两年气血还没定型,再练一百年也入不了品!若是三年满了还练不到气血长鸣,趁早滚蛋!”
学徒白:“……”
学徒傻:“师傅,十八岁九品很难吗?”
馆主:“嘿嘿,都说三十入品,前途无量,二十入品,做祖称宗,你说十八岁九品难不难?”
“三郎此时入九品,大概平州这年青一代里,可以排上第三,为师带出的历届弟子里,当是第一无疑,可是远远超过了他两个兄长。”
“便是你们如今已晋校尉的大师兄,当年同样出类拔萃、远迈同侪,入品时也已超过二十七了。”
学徒甜:“三郎师兄和大师兄如此出色,那是师傅教导有方,我猜师傅当年入品只怕更早一些呢?”
馆主捻须微笑:“嘿嘿,那是自然,为师三十六,咳咳,十六就入品……为师天资聪颖兼又根骨奇佳,若是你们师祖有为师教导学生的本事,再早上几年入品怕也是大有可能……”
学徒傻:“方才师傅说三郎师兄是平州年青一代第三,那两位更厉害的是谁?”
馆主指了指场中,道:“你们瞧瞧,这不就是一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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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曲,政事堂,三朝老臣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中平章军国重事太师卢钦会同诸相正听有司汇报公文。
“……平州防御使黄乾泽三月十八上禀:
州兵精锐奉调边境,防备空虚,有密莲徒众潜入府城周边欲兴风波惊扰百姓。”
“三月十七,探知贼立邪坛,职奋勇当先,率子震庭并领府军一部舍生忘死捣破贼巢,因谋划妥当、布置周全,贼众无一漏网,共斩悍贼七十,生擒贼坛主程无用并大、小香主各一名。”
“程无用因系有司申明重犯,已即日押送临曲。”
“经连夜拷问,近日或另有密莲贼众数十汇集平州,提请上官安心,贼事尽在职握掌之中,待贼聚集,必一鼓成擒。”
卢钦已至耄耋之年,精力不济,本来缩着身子闭眼斜靠台椅上,此时也微微点头:
“这个黄乾泽就是往昔宁阳大战时单骑杀透敌阵救援部下的少年英雄吧,这才多少年,他儿子都能上阵杀敌了,黄相,你们家可真是人才辈出啊。”
参知政事黄彦抱袖一礼:“多谢卢相夸奖,族侄辈中唯乾泽为人胆大心细、勤勉任事,其子震庭也颇为干练,但若与卢氏三杰六俊十八子相论,实是萤火之比皓月也。”
中书侍郎李泉铭哈哈笑道:“黄相过谦了,密莲贼素来奸猾悍勇,平州今能破其一坛并全部拿下,已是近十年罕有的大胜,而坛主一级更是首次生擒,黄防御使这次立功着实不小。”
“……司寇衙门三月二十六上禀:
……近有平州解送邪教贼酋程无用,经衙门神捕宋金密术刑讯,获知其真名云济,虽委身密莲,实暗中另奉邪神多年,因邪神令其信众三月二十八尽赴平州,云济为争功先行率部赶赴,不慎泄露行迹,致为府军所破,其恐误邪神大事,遂谎称密莲……”
“另经宋金反复确认,云济供奉邪神名号为‘无极幽冥天尊’。”
“‘无极幽冥天尊’?!”卢钦好似垂死病中惊坐起,颤巍巍跳下台椅,骇得身边诸相连忙伸手相扶。
他劈手抢过司寇参军手中公文,瞪大眼睛又看了一遍,立时红了双眼破口大骂:
“这狗、狗、狗崽子,狗眼无珠、轻举妄动,惹下滔天大祸,这是要我的命啊!传宰相令,着即平州刺史姜志立刻缉拿黄乾泽并其子,免去其防御使之职,送入大狱,并令三月二十八约束府军,不得攻击大神教众,违者立斩,不得有误!”
左右面面相觑,尚书右仆射徐正皱眉道:“卢相,这不合规矩吧?”
黄彦头上冒汗,亦是颤声问询:“卢相息…息怒,黄乾泽乃五品大员,若无政事堂群署,并请圣上颁旨……”
卢钦满脸通红,须发怒张,厉声喝道:“糊涂!你们知道‘无极幽冥天尊’是谁?这是上方正印魔君!若无端误了此君大事,惹其性发,非但你、我性命难保,管教举国上下死无噍类!”
诸相被唬的慌里慌张正拟令联署,之前唱文的某有司参军忽然小声说了一句:“那个……卢相,今天三月二十九了……”
卢钦目瞪口呆,只觉脑中一阵晕眩,仰面跌倒。
“卢相,卢相!速叫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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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二误删,没法按顺序调回,只能加到楔子一后面)
楔子二(这部分为背景介绍和开篇小故事,可以跳过不看)
神州向为昊天后裔所居之地,广袤无边,方圆不下数十万里之遥,可信之史足有万年,其间聚聚散散分分合合,不知有多少英雄涌现,几许朝代消亡。
本书便从大周洪定二十三年开始说起,此时距大周一统寰宇分封诸国已有600余年,中枢倾頽,天子无信,更有诸多列国争霸,大周已是名存实亡,即将进入战国群雄时代。
妙通观,坐落于鲁国平州府城东郊,曾为神州东域七十二道庭子观之一,立观数千载,前后历经景、朱、顺、维、明、秦、周(百国并立)诸朝,香火鼎盛。
但自大周衰微,鲁国儒教重兴,观址所在之地平州府城又为鲁国重镇,抑道兴儒之风极盛,便逐渐显出些衰颓之相,渐渐香火不如往常。
更兼多年前上任观主得罪了平州刺史亲眷,观中封地被借故削去了七七八八,便连观中的日常生计都有些维持不住。
待得新观主上任,不停琢磨些开源的手段,依着鲁国尊古贬今不思进取的风气,终教他找出一条有用的办法来,这办法便是解文。
神州疆域广大,据传史前便有数十种文字流传,至第一朝夏朝定鼎天下,各地文字不通而至政令难行,遂依象形之体,统一各国文字,因其文字雍容大气飞舞纵横,极似神龙,此文字便称为龙文。
从此昊天后裔同源、万年信史开端,而立下这史上第一奇功。
惟神州历史太过悠久,龙文变迁巨大,是故万年之中前后又有三朝重定龙文,加上夏朝龙文,依其前后顺序称为前龙文、后龙文、大龙文、小龙文,史称‘龙文四演’。
注:(解文者,解化天地,交通古今,大德之行也。
-----《解文说字》)
注:(比及大周,金石之学复燃,然乱世频仍,传承早尽,凡宿学者,通大龙文者百里取一,通前、后龙文者万中无一,若古天方诸国蚪文、古南岛泥纹等异邦古字,通晓者几若凤毛麟角。
-----《金石小考》)
因某些原因,观中道士别的本事没有,但寻章摘句、皓首穷经的老古董极多,解文这招正是用对了路子,因此不消七、八年,妙通观就老树开新花,在鲁国金石、考古界中名声大振。
注:(洪定二十三年,春,黄公晋平州防御使,掌一州军事。军司马张志见五彩鸟衔物,欲捕,鸟飞物落,得一铜镜,以为吉兆,乃献镜于黄公。
黄公幼子性顽,举香焚镜,引发镜中奇光灼灼,见无穷重山妙水栋亭楼阁,其景栩栩若真。奇光蔓延数丈,三日方休,见者以之为奇。
--------《平州府志》)
两名腰挎佩刀的彪形大汉站在妙通观会客茶室门外,犹如门神般一左一右将茶室门口挡的严严实实。
本应该侍立门口的两个小道童清风、明月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也不敢靠过去,只是在几步外偷偷的咬耳朵。
茶室之内,妙通观观主清虚道人一双小豆眼滴溜溜乱转,正手捧一件前朝留下来的绿釉青花波月盏,向对座两位贵客敬茶。
其中一位年纪与清虚仿佛,大约四旬左右,身材矮胖,脸型更是其圆如月,生的一副财源滚滚之相,正是常与妙通观有生意往来的奇珍阁大掌柜金如山。
另一位却是平州有名的衙内黄震晖,此人为平州防御使黄乾泽次子,借父余荫,虽年纪轻轻,却已然身列宣义郎这等要职。
倒茶的两位道童刚才已在金如山的示意下被请到门外,清虚只得自己抓起茶壶来给三人分别满上,又道:“金兄有什么事但说无妨,何必如此小心?”
金掌柜拱了拱手,道:“观主莫怪,今日金某乃是受黄大人之托,不得不慎重一二……”
金如山一辈子功夫大多在嘴皮之上,不消三言两语,自将事情大致交待清楚。
原来那位防御使黄乾泽得了一件珍奇古玩,但这件古玩上镌刻的字迹却甚是古怪,多少文人高士都无人认得,只得找上行内翘楚奇珍阁,却把奇珍阁供奉的数位金石大家也难住了。
亏得金如山知道妙通观近年来便靠着给人解文吃饭,观里颇有些上古文字高人,不知解过金石界中多少难题,自然便转托了过来。
金如山从袍袖内翻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托于掌上:
“观主请看,这是本阁詹供奉誊下的刻文,不知观主可解得吗?”
清虚接过册子,手触处便觉出些湿滑温润之意,又用拇、食二指轻捻纸张,竟是韧性十足,便猜出册子是用天蚕纸作成的。
此纸薄如蝉翼却又不易损坏,用矾水泡过,两个时辰之内可透过纸张视物,多用于誊抄珍贵稀有又难以辨识的上古典册、刻纹等。
他定睛细看,见这册子首页上只有一列大字,除却中间夹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古文字外,其余皆是弯曲散乱、歪歪扭扭的线条,遂展颜笑道:
“这种蝌蚪文字乃是古天方诸国的文字,俗称‘天书’的便是。”
“后人以讹传讹,以为是天上仙人所书,这可算是个大笑话。蚪文早已失传许久,整个平州怕也只有本观经阁万卷藏书里面才能捡出一些。”
又斟酌了些时候,指着那个方格古字:
“这个是数千年前景、朱两朝时期盛行的后龙文,想来应是个‘元’字,此字前面的蚪文大概是‘明白、了解’的意思。”
“‘元’字后面这些应是四季中初春之意,再后面吗……”
“乃是蚪文中较常见的句尾字,字义繁多,如用在题首,一般多作‘记事’或‘记录’讲,堆砌起来大概便是‘明白或者了解元和春的记事或记录’……”
“这是什么意思?难解……嗯嗯,贫道且先看看下文再说。”
清虚继续翻动册子,见头几页里面除了几个‘元’字仍旧用后龙文书就之外,其余都是蚪文,册内第一页最前一列乃是单独列出的数个蚪文,与其他密密麻麻的文字分隔而开,想来乃是题头。
清虚费力思忖了半晌,皱着眉头指着题头道:
“这大致作‘红’字解,这又是个‘屋’字……后面似乎说的是柔弱的女子,再后面应该有‘躲藏、躲避’之意,连起来便是‘红屋弱女藏’……”
“他奶奶的,这不就是‘金屋藏娇’吗!”
“三十三天真君在上,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说着也不管金如山一张嘴张大的能塞进个鸭蛋,又翻了一页,瞅来瞅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些认识的,遂指着一列蚪文道:
“这个还是‘柔弱女子’的意思……”
“后面应是‘中央’之意,再往后似乎是‘刚强’,啧啧,这里是‘不要、不可’……”
“奇怪,后面又是‘弱女’之意,不对不对,应该是复指,‘弱女们’之意才对。”
“他奶奶的,岂有此理,藏一个不够还藏一堆女人,真是不要脸之极!”
“再后面好像是‘多多察看’的意思……”
清虚百思不得其解,有些头昏脑胀,喝了杯茶后忽然一掌拍在腿上,恍然大悟道:
“是了是了,这一段原来是说的是提防各房争宠的手段:
要想老婆多还不争风吃醋,那首先正房须是个明事理的柔弱女子,断断不能要‘刚强’女子,就是不能要悍妇吗,不只正房,其他各房也须是娇弱女子,这样还不够,还要派心腹丫鬟时时察看多多监视……”
“真真是老谋之举、经验之谈……”
“唉,贫道若是早明白些年,还出个什么家,直接还俗讨老婆去也……”
“三十三天真君并过往神灵在上,这句当我没说……”
金如山转头看向同样目瞪口呆的黄震晖,见其隐有怒色,忙提醒清虚:
“这个怕是有些不对,观主莫不是弄错了?”
清虚嘿嘿两声:
“错了?岂有此理!“
“别的倒还罢了,说起这蚪文,贫道认了第二,整个大鲁没人敢认第一,贫道若是错了,那谁还能对?”
哼了一声,连翻了数页,却没几个认识的字了,终于翻到后面认出一行小字来:
“你瞧瞧这是……这是什么,‘九*一*、三*二*’!“
“他奶奶的,这分明就是房中之术吗!”
“咳咳,三十三天真君并过往神灵、诸天神佛、历代贤真在上,非是贫道有辱尊神啊……”
翻至最后一页,又找到一行认识的后龙文,‘景武德xx年’,清虚低头寻思了半晌,嘟囔道:
“大景啊,这说的是大景武德年间的事?哎呦……”
忽然想起封页的几个字,于是妙手偶得才思泉涌,霎时间一通百通真相大白:
“封页上的字应该这么解,前面乃是个‘明’字,后面可直解作‘春’‘事’或‘春’‘记’,合起来便是《明元春事》四字。“
“这明元当是指大景最出名的宰相祝明元,哎呦,这祝明元还中过解元,四字解作《解元春记》亦可……”
清虚拍了拍发呆到流口水的金如山肩膀,笑眯眯的道:
“金兄,这祝明元号称‘景朝宰辅第一’、‘盛世名臣无双’,乃是儒之大者,从未流出过什么风流韵事,民间话本把他当作文昌星君转世,直比作圣贤一般看待。”
“此文一出,嘿嘿,只管翻印了出去往市井间散播,便是印个三两万本,也挡不住几日便要售罄,管教老兄赚的盆满钵满,不过吗,却千万小心些,莫教那些恼羞成怒的儒生们砸了铺子!”
黄震晖面色大变,伸手一拍桌子,怒道:
“岂有此理,简直狗屁不通,明明镜上说这是……”
忽觉失语,立即转口,
“这解的分明不对,老道士你到底懂不懂天书?不懂就莫要充明白,本官再去别处找高人便是!”
他这个宣义郎虽是个文散官,到底出身武人世家,行事言语倒跟武官一般无二,之前温文尔雅不过是装相作态,这刻心下不满,真面目立时便显露出来。
清虚被骂的脸上有些挂不住,金如山一把拽住清虚袍袖,摇了几摇,又回头对黄震晖苦笑道:
“大人言重了,观主说的不错,论起注解上古文字,妙通观在我鲁国首屈一指,便是在天下数十列国中,妙通观的口碑也是极好……”
“这个这个,天书晦涩难通,观主这匆匆一瞥或许有些偏差也未尝可知,再说观里还有数位解文高人,渊博精通尚在观主之上,不如将高人全部请到,合众之力或许可行,大人以为然否?”
清虚终是顾忌黄震晖身份,不敢发怒,也顺坡下驴:
“说起来经阁几位师叔伯长年泡在典籍之中,解文倒也不差于贫道,宣义郎不妨宽限些时日,贫道联同几位师叔伯细细探讨,自能解的让您满意。”
“不过适才听起来,宣义郎那里好像还有可印证的东西?解文这种活计吗,印证的东西越多,解的便越准,您看?”
黄震晖阴着脸沉思片刻:
(鲁国一脉相传,源自上古,又兼文风鼎盛,远强于周边的宋、卫诸国,这什么破天书烂蚪文本国都解不得的话,周边诸国想来更是白搭。
父亲又不让露底,此事真真难办,也怪不得大哥不与我抢这趟差事……)
他想来想去只觉后悔不及,又终究别无他法,只得摆了摆手道:
“没其他东西了,既然金掌柜如此推崇妙通观,这书就交给观主,十日后黄某来取解文。”
清虚大摇其头道:
“宣义郎有所不知,解读古文字本就烦难,似蚪文这种偏门字体,本就与神州龙文传承不类,若要解的确凿,需要搜集无数外域天方诸国典籍比对。”
“若无成文典籍,也需有些断简残篇,如此才可细究文字之根底,探明演化之来龙,然后逐字推敲,因文生义,不知要耗费多少功夫。”
“似此数万文字,便是人手足够,若要完功最快也需半年时光,哪里有十日可就之理?”
金如山随之微微点头,奇珍阁每年不知要鉴定多少古玩,解文之事所在多有,亦和妙通观多次合作,也算是道中之人,自然明白里面关窍。
黄震晖得他示意,略一沉吟:
“半年太长,越快越好,最迟三月内务须解完。”
清虚解文的本事不行,但察言观色这种事上却是不落人后,否则也作不成一观之主,这刻见黄震晖面皮僵硬,又说得斩钉截铁,知道在期限上含糊不得,便立时转了方向,故作为难之色:
“这蚪文艰深之处非同一般,若要三月内完成吗,只怕连累几位师伯、师叔日夜操劳,他们年事已高,这个……这解文费用若少于……”
他伸出两个指头,‘两贯’二字正要脱口而出,忽瞥见金如山眼色示意,忙即改口。
“这解文费用若少于二十贯,本观便不敢接了。”
黄震晖随手将一个锦丝囊扔在桌上,道:
“里面是三两碎金,三月内解完,全是你的。若解的好,家父另加赏赐,解不好,以后平州的解文之事你们妙通观也不用接了!”
顿了一顿,又道:
“另此事除却几位解文高人外,我看他人也不必知道了吧。”
鲁国一两黄金可换十六两白银或十六贯钱,一贯钱便够一户平民吃上一年饱饭,前面二十贯钱已经算是狮子大开口,这回可是近五十贯。
清虚知道以黄震晖的身份断无坑骗之虞,这笔买卖可着实赚的大了,更不要提还有‘另加赏赐’之语,立时喜上眉头:
“宣义郎果然豪爽,妙通观定必竭心尽力,不敢有负大人之托,一俟解完,不劳大人来取,贫道当将原本并解文亲送上黄府,中间绝不经手他人。”
黄震晖脸色稍霁,哼了一声,扬声道:“家将何在?”
厢房门外两个大汉拉开门户,走将进来,低头抱拳,齐声应道:“坎忠(坎义),请大人吩咐。”
黄震晖对两名大汉道:“你们两个就留在观里,好好看着,每隔十日,便将解完的文辞送来我看。”
吩咐完毕,黄震晖也不多说,起身便走,金如山也紧跟了出去,远处的黄府家丁奴仆们早已过来迎接。
清虚连忙叫上道童,亲送到观外,直到马车远去才罢。
众人回到观里,两个家将亦是紧紧跟随,清虚回头吩咐清风:“呆着干什么,还不给两位大人安排住处?”
那位矮胖些的家将唤作黄坎忠板着脸摆手:
“不急不急,我家公子既然吩咐过,吾等自不敢不从,东西在哪里解,咱们哥俩就在哪里看着,东西放在哪里,咱们哥俩就在哪里睡,胡子与鱼不敢远离……”
“是叫那个胡鱼吧?咱是个大老粗,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一会儿也不能离开!”
清虚一边掏出些碎银,借着袖子遮掩递给两人,一边笑道:
“观里解文的地方乃是后园的经阁,解文的几位师叔伯吃住都在阁里,东西放在里面安全的很,两位无须担心。”
“不过经阁地方有限,住的也差,两位若强挤在里面实在委屈了,还是住在观里的客房吧,那里住宿既好,离经阁也不算太远,正方便两位察看,不知意下如何?”
黄坎忠、黄坎义收了银子,态度又便不同,两人对瞧一眼,各自一笑。
还是黄坎忠出声道:
“就依馆主说的办,咱们兄弟也没别的意思,道长们只管和平日一样,我们偶尔去看上那么几眼,也不敢误了道长们解文,只是每十日却要拿出些真东西来,莫教我们难做便是。”
清虚道:“好说好说,贫道还要耽误些时候,将先前解的记下,再行送去经阁,两位且先歇息片刻,再教明月引着二位认认经阁的路。”两人道一声‘有劳’,跟着清风离开。
清虚心下暗笑:
(早听几个闲嘴的富户吹嘘黄府前些日子得了一件奇镜,烟熏火燎下绽放光华,可如走马灯一般显现各种珍奇财宝、美人艳女的影像,这誊文想必便与其有关。
(嘿嘿,左右不过是些淫词荡曲,这黄宣义还刻意伪饰,真是掩耳盗铃之举。)
(他奶奶的,金如山这个死胖子平时要价这么高吗,合着之前我妙通观就是赚个辛苦钱,大钱都被金胖子赚去了!不过这回可便宜了我也,这等大活,可不能耽误在经阁那堆死脑筋手里。)
他回到内堂,取了纸笔,先写了四个大字‘解文总纲’,又将自解的在纸上写了,不过是‘第几页第几列作何解’、‘全文应作何解’等等。
注解完,将原书并注解一起包了,交予明月,嘱咐道:
“你将这书册交给经阁的几位师叔、师祖,叫他们把手头活计都放下,务须两月内译完与我,还有,以后每十日注解文辞抄上一份交予两位家将,此事不可乱传,路上不可翻看,你先去罢。”
等明月走了,这才急吼吼的拿出黄震晖留下的锦囊,倒出几片金叶,见果是成色上好的足金,取了小秤秤量,三两足额之外还多上两钱,又分别用牙咬了咬,才笑嘻嘻的收了起来,只是想及按行规还要给奇珍阁转托费用,又不免有些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