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无常虽说耐着性子听我讲完了,可脸色却十分不好看。
“怎么样?”
我冲他们两人眨眨眼,姿态很是谦和。
黑无常虚弱地咳了一声,拿帕子掩着嘴,气若游丝道:“婆婆的意思是,这女人要是死了,四十年后的桥上,就会有一个男人撅着屁~股不肯喝汤?”
我侧头想了想,确定了自己没有说过“撅着屁~股”这四个字。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黑无常点点头,费力地深吸了一口气。
第一次见到黑无常的时候,我对他可谓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把哪口气喘大了,把他吹倒过去。可自从见到他骑在白无常肩膀上暴打后,我才恍然大悟,那是人家的设定形象,跟身体好不好什么的,根本没有半毛钱的干系。
“不成!”
白无常脸黑成了锅底的炭灰,将手中的牵魂索抖得沙沙作响,“婆婆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听到这话,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当即就捏着嗓子道:“你才无情你才残酷你才无理取闹!”
黑白无常当即愣了,他们一道呆呆地望着我,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咳咳。”
也不知殊七是不是看不下去了,假咳了两声,试图驱散这尴尬又诡异的气氛。
就像大白天被人逮着逛窑子一般,我刷地感觉到耳根一热。
“那个我的意思是……反正少牵一两个,崔判官也不一定能发现,你们就通融我这一次吧,成不成?”
我私以为,这一番话说得很有体统,所以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地美了一把,可是这还没等我美完,那头就兜头浇过来一盆凉水。
“婆婆啊,这回我们当真是不能答应你了。
黑无常一副再说两句话就要断气模样,听得我好生心累。
“作甚不能答应?”
我又私以为,我同黑白无常的交情还是很不错的,他们如此驳我面子倒是头一回,那铁定是有什么爹死娘嫁人的大事喽。
黑无常长叹一声,仰角四十五度,凄凄惨惨道:“莫怪落木不肯留,只恨秋风恼不休。”
我眨巴着一双求知若渴的眼睛,脸露难色。
白无常看不下去了,解释道:“我们前几次放人的的事被人告到天君那去了,惹了不小的麻烦,天君好生发了一通脾气,又连带着把阎君数落了一顿。阎君面上过不去,只得给我们立了规矩。说是只要碰上使着流年晷的孟婆,就立马掉头撒腿跑。所以,婆婆以后就不要为难我们了。”
听着一向少言寡语的他几乎一下子把一年份的话都说完了,我感动非常,可是再一琢磨那话,我便感动不起来了。
“有人告你们了?”
黑无常意味不明地瞄了我一眼,“放心吧,婆婆,那人并未说你的不是。”
我脸一僵,干笑道:“呵呵,我不是那个意思。”
黑无常拿帕子掩着咳,一双细细的眼睛在我身上极慢地绕了一圈,绕得我一阵忐忑。
饶是如此,我也仍没忘了给自己洗白。
“我哪是那种人啊,哪能有那么自私的想法啊……”
这回,换成白无常打量我了。他那双无比黑沉的眼睛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盯得我没来由的一阵心虚。其实怕人告什么的,我是当真没有想过啊。
“咳咳。”
殊七又咳了两声。
我断了要越抹越黑的心思,悻悻地闭上了嘴。
黑白无常瞧我无言以对了,好似稍微心理平衡了一些,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黑无常随意地靠在一边的贵妃榻上,也不管旁边的一群女人是吓得面如土色还是哭得如丧考妣,躺得那叫一个风情万种惹人怜爱。
“不过,这告状之人,听说可是婆婆的熟人呢?”
他最后一个“呢”字软得我又是虎躯一震,酥得舌根底下都发麻了。
“熟人?”
他微微颔首,眉眼带笑。
“不就是那南斗宫中的司命星君喽。”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不太好看。
“所以婆婆,这以后算我们对不住你了,我二人当了这么十几万年的无常君,只会牵魂引路这么一着,要是天君一个不高兴给我们罢了,我们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过了,因而还请婆婆体谅我们混世不易,高抬贵手。”
这回来抚慰我历经沧桑饱受屈辱的小心灵的,依然还是恁百年也憋不出一句话的白无常。不过,一瞧他就是个没怎么哄过人的,只见他僵着一张脸,嘴角抽搐,尴尬得很。
同是冥府当差的,我也不想为难他们,当下就颔首,放他们走了。
望着新娘子那火红火红的背影,我心中万马奔腾。
我可以想象,当莲实佯装一脸正气地在天君面前告发黑白无常的时候,那忍不住勾起的嘴角,还有那双半明半昧的眼珠子。
真是好生狠毒的一招。
就在我心里千刀万剐莲实的时候,陡然想到了一件事,便急慌慌地撂下这茬,转身问道:“殊七,那新娘子应该是命里该亡,不是被我吓死的吧?”
殊七一脸“你还有脸抵赖”的表情,言不由衷道:“不是。”
虽说他这么答,但我还是忍不住大感挫败。
兴许是我这副“不要拦我让我死”的模样激起了殊七死了八百多年的同情心。他施施然地望了一眼面前乌泱泱的哭丧人群,又瞧了瞧几乎是连滚带爬跑出去通风报信的丫头,淡淡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法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闪着奇异的光。
我被那瘆人的亮光闪得有些发虚。
“怎么了?”
“新娘子一死,楚老夫人就会患病,接着楚伶便会到临波湖去,对吧?”
“是这样,怎么,你有办法?”
他的嘴角缓缓地翘起,恍惚间,我居然想到了莲实。
这让人毛骨悚然的阴笑……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咕咚咽了一口口水,惴惴不安。
说到底,我还终究只是天河边上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只是攒了一辈子的好运来福星高照了那么一回儿,便被老司命捡回了南斗宫。
可就算是这样,也总归逃不了“太傻太天真,太木太矫情”云云,所以,即使再嘴硬,我也得在心里承认,不管是莲实阎君还是殊七,甚至是黑白无常,一个个的都比我脑子灵光。
至于我嘛,也就顶多能管管青芒那样的了。
于是乎,当我代替新娘子活过来,并忍受一大堆女人的鬼哭狼嚎和偷偷地往这大红喜袍上抹鼻涕之后,我便开始自暴自弃地想,自己到底有没有可能拉低了历任孟婆的平均智商。
堂堂一位冥府阴司到人间装成一个已死的新娘子,就为了骗她的夫君四十年后无怨无悔地咽下一碗孟婆汤。这“三界敬业第一人”的殊荣要是不颁给老身,我分分钟去九重天上切腹给天君看。
“嘶嘶……”
我对一旁的殊七努努嘴,当然了,用得是那苦命新娘子的这张脸。
方才她被噎了喉咙,一张脸肿得像个沙包紫得像串葡萄,我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人长得丑。可当我鸠占鹊巢地窝进来后,她这身子又恢复了生机,我便闲来无事地冲着镜子瞅了一瞅。
这不瞧不知道,一瞧叉腰笑。原来那位红颜薄命的新娘子,倒是有张不错的面皮。但看这粉面桃腮,在人界的女子中,倒算是中上之姿了,但若是算上神女的话,罢了罢了,此等不公平竞争,不是我等英明神仙该干的事儿。
再说到殊七,他双手抱臂,兴致缺缺地倚在了床边上。似乎被这帮不知疲倦的女人吵得烦了,他紧紧地皱着眉头,一副生人勿近熟人勿扰的姿态。
听到我的动静,他略侧过脸,似乎在问什么事。
我瞥了一眼身旁的女眷,见她们犹自喜极而泣着,便低声道:“我这新娘子,到底要装到何时?”
冰雪聪明如殊七,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只见他慢慢悠悠地从袖中拿出那纹金的司命簿,一下子就翻到了至关重要的那一晚。
“四月二十八日,楚伶将会在临波湖畔遇见她,至于是何时,司命簿没记。”
司命簿上对于人的记载一向语焉不详,大多只会以寥寥数语记下几件大事。
似乎知道我将会问什么,殊七又接着道:“今日是四月十八,请婆婆忍耐十天。”
我总觉得,殊七的脸上带着些掩不住的幸灾乐祸。活脱脱就好像我每次听到阎君被人甩了之后,映在河面上的脸。
真是天理轮回,报应不爽。
至此,我默默决定,等回到庄里之后,要对阎君好一点,再好一点。
可我刚刚才做完这重要决定,耳边就蓦地响起了一个如同被鬼掐了一般的尖利声音,因为那声音太过激烈,我生生地被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就从这副皮囊中挣脱出去。
怨怼地瞪了一眼身旁的尖嗓子丫头,我这才不紧不慢地去品味她那一嗓子的内容。
“姑爷来了!”
刚一反应过来,我便“呀”了一声,赶紧伸长了脖子去瞧。
可那妮子偏偏不敢随我的意,我这厢刚刚才瞅到窗纱上映出了一个颀长的影子,她那厢就哗地盖好了我的盖头。
刹那间,我的视线里只剩下了自己的膝盖,而且那膝盖上还好巧不巧地沾着不知道谁的眼泪鼻涕,湿哒哒莹亮亮的一团。
哒哒。
在眼睛派不上用场的时候,耳朵就变得更加的尖。远远地,我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凹陷的双颊,浑浊的眼眸,遍生的华发,佝偻的身体,还有那如同凄厉北风一般的苍老声音。
我几乎找不到任何一个美好的辞藻来形容四十年后的楚伶,他是那么憔悴,那么凄凉,就如同霜月漫天中一星将熄的烛火。
就是这么一位让人忍不住怜悯地皱起眉头的老人,在我的孟婆庄里说。
如果有可能,他愿意放弃四十年的寿命,而获得一生的安宁。
而这四十年寿命,就是因为这一年的四月二十八日,临波湖中的她。
“吱呀。”
门被推开,发出了轻微的挤压声。
绵白的月光绕过他的身体洒下来,在我的膝头形成了幽暗的影子,他就这么披着一身的月光,停在了我的跟前。
我盯着他的靴子,屏住了呼吸。
红色的帷幕被缓缓地拉开,逆光中,我眯着眸子望向了他。
“嗬……”
一声响亮的嗝忽地从我的口中蹦出来,我一惊,连忙捂住了嘴。
可这动作终归是晚了,只觉得喉咙口麻了一下。
咚。
一颗杏子打到地上,滚着滚着就滚远了。
红影幢幢的洞房里,那粒杏子就仿佛今夜正当空的明月,那么的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