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蛮听了楚伶的话,从此以后,便再没有出过临波湖的水面。
这与我曾想的情节大相径庭,我不禁有些失望。
在我的料想中,蛮蛮既然和楚伶相互爱慕到了那个份儿上,再怎么样,也应该拼着天生的神力到楚府看看他才是,更何况,她都已经看出他是将死之人,怎么也不能放着他不管。可即便如此,她都没有出现过,这未免也太罔顾情分了。
想着那张无辜的漂亮脸蛋下既然藏着那么一颗后妈的心,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但是,老身毕竟已经不是万把岁的年轻神仙了,冲到临波湖底去把她捞上来狠狠地数落一顿的这种事,终究还是做不出来。于是,这口气也只能在心里憋着,自己干郁闷。
此时,离五月二十八还有十五天。
据司命簿记载,楚伶的命,将会被那些个烧钱的药材再续十五天。
我坐在云头上,瞧着楚府的下人忙进忙出,莲实则躺在我身后不远,双手枕在后脑,翘着脚望着流云如絮的湛蓝天空,时不时有资历尚浅的小仙飘过去,都诚惶诚恐地停下,恭恭敬敬地同他行礼,他每每都眯着眼睛点点头,活像一只吃饱晒太阳的大猫。
我这厢看着看着觉得无聊,便也过去与他躺到一处。
他斜了斜眼珠子,没吭声,又自顾自地望天冥想去了。
春季里头多晴日,今日的天儿算得上是不错。日头圆得好似饱满的蛋黄,挂在天幕中耀武扬威着。风赶着漫天的杨絮和云朵胡乱翩飞,倒也是成全了春日的热闹好景。
鬼使神差地,我的视线就落到了莲实的脚尖儿。
这么同他一道躺着虽然是第一次,但与阎君却是有过不知道多少次了,阎君是个吊儿郎当的神仙,每次一翘脚,总忍不住要抖脚,那时候,从我的视线中瞧过去,就好像他在踢着天上的云朵玩似的,很是有趣。
而莲实的脚却一动不动,他的人,也同样一动不动。
虽然我和他认识了二十万年,但这却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并不那么了解他。
“上次你回孟婆庄,可是上天去请教了老司命?”
在我正神游天外,险些睡着的时候,莲实突然开了口。
我一愣,随即点点头,却没转头看他,因为我知道,他也一定没有侧头瞧我。
“嗯,去了,还去找了炎华君,还认识了君上的夫人。”
“夫人?”莲实那边传来了轻微的响动,随即,我便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哦,你说的是昭昭吧?”
我猛一转头,“怎么,你也认识?”
莲实像是不屑同我对视一般,又别扭地将头扭了过去,“她的神木就在天河边上,我去天河钓鱼的时候,曾经同她见过几面。”
这是我第一次听莲实说到钓鱼的事,我一直以为,他是讨厌钓鱼的。从前,老司命非常偏爱莲实,每次钓鱼总要想尽办法将他带过去,他每次都一副别人“欠他大米还他糟糠”的样子,从头到尾都不给个好脸色。
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在我和老司命都不在天界当差之后,自己跑去天河边上钓。真是活得年头长了,什么事儿都能遇到……
“你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见我猛盯着他瞧,他拧着漂亮的眉头,一脸不耐烦地望着我。
我慌忙摇头装傻,“没事……没事。”
他眯着眼睛盯了我好一会儿,在我以为他准备把我的脸盯出一个洞才肯罢休的时候,他却突然放过我,将头扭了过去。
“既然楚伶还有十五天才会经历死劫,你何不趁这机会用流年晷回去,上炎华宫问问君上关于鲛人的事,也好过我俩在这大眼瞪小眼地白白等着吧?”
我脑中转了一遭,觉得他说得的确有点道理。
不过,有一点我很在意。
“你说‘大眼瞪小眼’,大眼指的是我吧?”我尽可能地瞪大着眼睛,只觉得眼眶里冷风嗖嗖,一股要流眼泪的感觉直袭脑门。
眼睛还算大,这是我面对莲实的美貌时,仅剩的尊严了。
他挑着眉毛瞅了我一眼,别着脸到一边。
我匆匆一瞄,发现他好像笑了。
“神经。”
在回孟婆庄同殊七知会一声之后,我便整了整衣冠,匆匆地去了炎华宫。
炎华宫一如既往的富丽堂皇,纤尘不染的琉璃砖在九重圣光中闪闪发亮,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眯着眼睛,随手拈了朵白软软的浮云挡在眼前,这才上前叩响了挂着金铜扣的朱漆大门。
空空空。
沉重的敲门声回荡在独守云头的炎华宫,激起了不远处的几声扑翅。
“吱呀。”
伴着这声响,一个圆不隆冬的脑袋从门缝中冒出来,来人打量了我一眼,迅速地将门拉开,甚是有礼道:“这不是方才刚走的孟婆大人吗,此番折回来,可是有什么东西遗漏了?”
我干干笑了两声,道:“是有东西忘了,不过是想请教炎华君的,君上他可还在宫里?”
小童乖巧地点点头,将身子让到了门边,但似乎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君上在是在,可夫人正在闹脾气,恐怕一时半会儿没心思见婆婆。”
我为难地皱皱眉,立刻摆手道:“不妨事,我同你们夫人关系也算不错,正好进去瞧瞧她,那就叨扰了。”
说完,我脚底抹油,一溜烟钻了进去。
小童涨得满脸通红,却碍于法力不够,只能吭哧吭哧气得直跺脚。
远远地,我便瞧见了炎华君夫妇。
炎华君坐在池塘边上的矮凳上,脚边支着鱼竿,从我这儿望过去,水底的鱼儿似乎已经上钩,正卯起劲拉扯鱼线,连带着架在岸边的鱼竿都煞是精神地晃动着。
但看炎华君,却好像没什么心思管这些个鱼。
只见他怀里抱着肚大如瓢的松鼠昭昭,骨节分明的手指细细地抚着她的尾巴。他唇角带笑,细长的眸子弯如柳叶,因为这迷离的笑意,他一向清冷的脸瞬间变得无比的温柔,我看得发愣,只觉得心都化了。
要是有人也能对我这么笑就好了……
我迷迷糊糊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脑中突然自动出现了莲实精神矍铄的冷哼。我一个激灵,霎时没了方才的旖旎念头。
昭昭仍是保持着元身,她挺着偌大的肚子,眼泪汪汪地窝在炎华君的怀里,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有一下没一下地把满脸的鼻涕眼泪往他身上蹭。
炎华君似乎毫不介意,连看都没看自己脏兮兮的衣襟一眼,只是一脸关切地望着昭昭的脸。但我知道,他晓得我来了。在我刚刚绕过方才的假山和拱门的时候,我瞧见他轻飘飘地往我这边瞄了一眼。
看他如此淡定,我也大了胆子,于是便清了清喉咙,昂首挺胸地朝池塘边去了。
瞅了一眼池塘水面上频频冒起的水泡和隐隐可见的青色鱼尾,我暗叹了一声:最近和鱼还真是有缘分。
昭昭似乎没瞧见我,仍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圆眼睛同炎华君撒娇,她抖着翘翘的鼻子,换了个姿势。只见她用一双爪子圈抱着肚子,样子十分惹人怜爱。
“我想下水去玩……”
我抖了抖耳朵,听到了这么一句。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
孕妇身体燥,再加上近日雨师妾被天君派到昆仑之丘去布雨,九重天水汽有些匮缺,她身体不适,也是可以理解的。
炎华君听了昭昭哼哼唧唧的要求,笑得更是好看,“昭昭不会凫水,不能下水。”
昭昭听了他的话,眼中的水汽更重了,她用大大的板牙咬着下嘴唇,带着哭腔道:“我想下水去玩……”
“乖,明天我带你到天池里去玩,今日天色晚了,会着凉。”炎华仍是好声好气。
“我想下水去玩……”昭昭声音带颤,眼泪涟涟。
我一听到这,连连咂嘴摇头。成天面对这么一个不刁钻不放肆只会卖萌装可怜的孕妇,炎华君也是蛮拼的嘛。
“咳咳。”
本着替炎华君解围的目的,我咳了两声,打断了二人无意义的对话。
昭昭歪着头瞧过来,一看是我,一双圆眼倏地一亮,骨碌一下就从炎华君的怀里坐了起来,她挥舞着一对细细的爪子,道:“阿岑,阿岑!”
炎华君见此,似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他望着我的眼神,顿时又友好了三四五六分。
机智如我。
说出来意之后,我便在炎华君的示意下,说起了蛮蛮的故事,当然,这故事经过我的人工处理,不过基本内涵仍是没什么变化。
昭昭似乎对这故事很感兴趣,她握着一双小小的拳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甚至还紧张得频频咽口水。当她听到蛮蛮的鳞片脱落,致使风云变色的时候,甚至瘪嘴作势要哭。
怀孕的松鼠真是捉摸不定啊……
炎华君一直沉默着,直到我说完许久,他也只是半掩着眸子,若有所思地抿着嘴唇。
昭昭睁着一双莹莹亮亮的眼,看看我,又看看炎华,脑袋动得很是灵活。
“那个蛮蛮,当真是个鲛人?”
半晌,他终于出声。
我见他开口,忙不迭地点头,道:“是,绝对是鲛人。”
鲛人一族,虽说我没有亲眼见过,但天界的四物阁里头存着一幅鲛人的画像,听说是某个与鲛人相恋的神明所绘,作画之时注入了神力,是以那幅画中,鲛人如活物一般游动,煞是好看。我还是少年的时候,老司命曾带着我和莲实去见识过,记忆算是深刻。
初见蛮蛮之时,我并未想起那画,只是隐隐地觉得似曾相识,后来终于回忆起时,才恍然大悟。所以,对于蛮蛮是鲛人这一点,我无比确信。
“那就难怪了。”
我望着他的神情,疑惑道:“什么难怪了?”
“鲛人脱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炎华君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点恍惚。
“记得那时候,天空混沌如鸿蒙初开,惨叫声生生地震碎了好些神将的耳鼓,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啊。”
我不知道炎华这句的痛苦是指鲛人脱鳞,亦或是诛杀同族。只隐约地觉得,他似乎不想再谈论这话题。
昭昭好似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只见她费力地仰望着炎华恍惚的脸,接着鼓了鼓双颊,顺着一旁长长的衣袖爬上了他的肩膀。她蜷着尾巴,用翘翘的鼻子拱着他的脸,模样十分温顺,再不见方才无理取闹的样子。
炎华君微微侧过脸,用鼻尖凑近了她,他的唇边漾着浅浅的笑意,刹那间,柔软的光晕笼罩整个炎华宫,飞檐悬庑如琼瑶仙台般流光溢彩,偶尔掠过的仙雀落下几缕霓虹落羽,飘飘摇摇地点落池面,弹起丝丝涟漪。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十分的多余。
这一刻,我头一回感觉到自己的作为一个大龄单身女神仙的尴尬。
这种感觉,陌生得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