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蛮蛮声泪俱下的委托,我背着一箩筐的鲛珠,吭哧吭哧地往楚府的方向去。
刚到楚伶的屋顶上,天就下起了毛毛细雨。这雨丝将万物滋养得甚是清新养眼,绿油油的树同绿油油的青苔连成了一片,很有韵味。
我如此却是没心思欣赏那些,而是望着这差不多有一缸的珠子,犯起了难。
莲实则随手拈了朵云下来,平平稳稳地坐着看着我犯难。
“你说,这么多珠子给他喂下去,他不会有事……吧”
我掂量着手上的珠子,不确定地望向一旁的莲实。
不知道是不是径自想象了一下那场景,他的脸泛起了又恶心又纠结的色彩。
“你这杀人手段,倒很是别具一格。”
我眼角干干地颤了颤,悻悻地笑,“是吧,我就说,不成不成。”
“鲛人的珠子根本没有治病救人的功效,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却在这里无病呻~吟个什么劲儿”莲实约摸是看不惯我这副样子,道。
我听着这话,分不清是烦躁还是郁闷地叹了口气。
“就是知道,才麻烦。”
莲实挑眉,“这话怎么说”
我正襟危坐,放下了手上的珠子,“你想啊,我这趟来,是为了什么”
莲实蹙着细细长长的眉毛,没说话。
我自觉无趣地摸了摸鼻子,接着百无聊赖地抠起了瓦片上的青苔。
“楚伶的原话是说,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自己没有在四十年前的临波湖畔遇见她……咦,是这样吗”说到一半,我不确定地嘟囔起来。
眼看着莲实的神情开始不对劲,为了这场正经的谈话能继续,我赶紧转口,续道:“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可是,如果按这话来说,我们已经失败了,是吧”
“是你,不是‘我们’。”
莲实个小心眼儿,就是喜欢计较这种事情,不过算了,温柔善良如我,就原谅他这么一回。
“好,是我已经失败了,是吧”
“没错。”
“可是我要是就这么回去了,那就太没有面子了,对不对”
他冷笑了一声,我只当他默认。
“楚伶这四十年的寿命,不用说,一定是蛮蛮的命换来的。所以,我仔细琢磨了一下,四十年后他见到我的时候,之所以那么凄凄惨惨,是不是因为知道了蛮蛮为了他牺牲了自己呢……”
莲实的眼睛晦暗不明,看得我心头莫名一颤。咬了咬牙,定了定心,这才继续。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此番的目的,不就变成了,只要让他不知道蛮蛮的死……”
说到这里,我就觉得眼前这些大大小小的珠子极其的刺眼。
我不禁想,天界之所以对“人神恋”讳莫如深,说不定并不是单纯地怕扰乱神纪人伦,而是为了保护这些千辛万苦才修行飞升的神仙。
说来,这事儿原本就是不公平的。人神一旦相恋,招致恶果之后,人至多是废了一条数十年的薄命,而神却要抛弃一切。
何为“一切”
数万年修行的寂寞,过往的种种劫难,还有无数的寄托思念,这些都将会消失。
就像老司命当时谈及我的过错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他最苦的不是死了,而是消失了,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就那么消失了。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比天君责难我时的严词厉色更让我难过,十万年来,天界的许多人说不定早已不会提及当年的事,甚至可能有人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
可老司命的那句话,就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深深地插在我的心头。那个名字随着那毒流进了我的四肢百骸,让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我懂,这是老司命的用心良苦。
他要告诉我,人神恋是禁忌,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而如今,我居然又迷迷糊糊地掺和了进来。
想来,莲实说得当真没错,我果然是个糊涂神仙,一辈子都在做不清不楚的糊涂事儿。
就在我恍恍惚惚的时候,却忽而觉得手上微微的凉了一下。我一顿,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还没清醒。
莲实正微微低着头,用蛮蛮的珠子专心致志地玩着抓石子,大约是因为玩得太专注了,连一向避我如蛇蝎的自己碰上了我的手都没发觉。
他的手有些凉,我猜是因为那些湿了雨水的珠子。
我手上那处碰到的地界一阵阵地发酥发麻,就像是有什么小动物正在舔着一样,心头像是被羽毛轻轻地搔着,痒痒得几乎想把身体缩成一团。
因为这感觉太陌生太刺激,我只能羞赧地缩回手,抿着嘴唇时不时偷看他。
濛濛细雨中,他的脸变得氤氲而朦胧,虽说没了当年粉面桃腮的少年相,却也是越瞧越顺眼,手也是越瞧越发痒。
兴许是我这如狼似虎的眼神太有存在感,只听“哗啦”一声,他手里的珠子便如倾盆之势撒了满地,那一颗颗珠子活泼泼的,骨碌碌滚了老远。放眼望去,仿佛了铺了一地莹亮亮的毯子。
他眉头皱了皱,敛着眸子望向了我。
我慌忙地垂下眼,吹着口哨四处张望,“哈哈,今天……天气真好啊……”
他被我扫了兴,面无表情一挥袖子,将那些散落的珠子都收回了筐里,这才开口。
“说了那么些个道理,又琢磨了这么好一会儿,想来你是有主意了”
我冷不丁地一愣,而后了然地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道:“嗯!”
“你想怎么做”
我没答他,反倒是抓了一把珠子在掌心了摩挲。
“我想让蛮蛮和楚伶见一面。”
这一次,莲实没有对我冷嘲热讽,而是无声地点点头,随后便帮我张罗了起来。
楚伶一直高烧不退,除了时不时会说几句胡话之外,大部分时候都是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他形同槁木,印堂乌青,就算对歧黄之术一窍不通的人,也能轻易看出这人大限将至了。
楚府被一片愁云惨雾笼罩着,临波府却是暗潮汹涌。
楚伶的事儿,老夫人要求全家上下对外都闭口不谈,别说人,就连家里养的猫猫狗狗叫唤几声也指不定会招惹上一顿皮肉之苦。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特别是在风特别大的时候,墙再厚实,也不敢说是固若金汤。要说这事为什么能传出去,我打赌,十有八~九是因为那些个大夫。
虽说一般大夫都有基本的职业操守,可也不能保证他吃饱了喝足了和媳妇说枕边话的时候不泄露啊,而女人啊,天生就长了三张嘴。
一张用来无事生非,一张用来往死里吹,最后才轮到吃饭喝水。
事情到了外头以后,就以一种野火燎原之势被歪传了。
都说楚伶被人鱼附了身,变得人不人鱼不鱼的,所以老夫人才整天将他锁在房里,不让外头见着。
老夫人不堪其扰,只能在病中找来道士温乙商量。
温乙在楚老夫人的门前看到我和莲实的时候,似乎没有太吃惊。本来嘛,这种小小的卦数,应当也难不倒他。
他瞧着四下无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小道给二位仙官请安,不知仙官大人是否有事嘱咐小道”
我点点头,朝房门望了一眼。
这小道士果然聪慧,眼珠一转,便道:“仙官可是让温乙说服老夫人什么事”
我不答反问,“老夫人招你来是为何,你可知道”
“老夫人这半世,一直在为了公子。”
“外头怎么说楚公子的,你可知道了”
温乙蹙眉,不确定道:“仙官大人可是指,谣传公子被人鱼附身的事”
我颔首,“老夫人要同你说些什么,你恐怕也能卜个三四分出来,此番,我们的确是想让你帮我做件事。”
“仙官大人请明示。”
“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势必要让老夫人点头将鱼塘的闸门打开。”
温乙听到此处,身躯一颤,接着神色有异道:“仙官的意思,可是让那人鱼回来”
“你只管按我说得做便是,至于为何,此乃天机,不可胡乱揣测。”
他一听我这故弄玄虚的一番话,立刻诚惶诚恐地答应了。
事实证明,我这一招出得倒算是明智。那老夫人一辈子苦命,唯一的寄托便是道法神明,对这个有点本事的小道,更是推崇备至。当下传令下去,当晚开闸。
我听到此处,终于放下了一颗心。
原本一切都不用如此如此大费周章,要想让蛮蛮同楚伶见面,只要我稍稍施些术法变成,可好巧不巧的是,殊七特地过来告诉我,天君那边好像发现了什么,阎君嘱咐我千万小心行事。
我乍听到这话,狠狠地剜了莲实一眼,却见人家跟个没事人一样,不仅如此,还凉凉地瞟我,仿若到天君跟前打小报告的是我一般。
好在,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夜里,春雨依旧零零落落地下着,雾蒙蒙的夜空中,只能瞧见泛着白光的雨点。院中的草木不约而同地垂首沉默,仿佛都在屏息凝神地听着什么。
我撑着伞,望着被雨水砸出无数坑洼的池面,静静地等待着。
蛮蛮,你千万不要怪我。
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