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华君本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如今有了个毛毛,更是天天守在炎华宫里头,一步也不挪。
今日的九重天上,雾气尤为的重,七彩霓光裹在这厚重的雾里,如同呼吸困难似的,奄奄一息。这光景,我倒是从没见过。
随便找了个同僚问了问才知道,原来是雨师妾与陆吾闹了点矛盾,小女人心性一上来,就倒腾出这么多雾气来给陆吾添麻烦。
许久没有听到我这些仙友的事,突然听了,竟不由得觉得心情大好,几乎要将烦心事都抛到脑后去了。当然,只是“几乎”而已。
就算有如此厚重的雾气,炎华宫也依然是霞光熠熠,暖融融的光晕如同一双温柔的大手,将整个殿庑拥入了怀中。
远远地,我便看到昭昭坐在池塘边上,正用一双小小的爪子拨弄着炎华君的鱼竿。
而炎华君呢,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旁边的摇床,不用想也知道,里面睡得就是软绵绵的松鼠仔毛毛。
炎华君望过来的时候,我们刚刚被小童子迎进门。他脸上的表情么,唔,我姑且理解为很兴奋。
昭昭还围着杆子上窜下跳,似乎还没发现我们的到来。她鼓着腮帮子,时而扒拉在水边,时而晃晃杆子,忙得不亦乐乎。
炎华君轻飘飘地望了我们一眼,便兴趣寥寥地收回了目光。这副动作么,唔,我姑且理解为非常兴奋。
快要走到池塘前时,昭昭那个没心肝的松鼠才发现我们两人。她圆滚滚的小脑袋高高地抬起,手脚撑着身体站着,一双爪子垂在胸前,十分滑稽。
“阿岑,阿岑!”
像是新生的鸟儿踢破了蛋壳似的,她尾巴一甩,撒起脚丫子就往我这边狂奔。炎华君瞧了瞧那只十分不矜持的松鼠,皱起了眉头,接着,他眼风一扫,又望向了我。这个眼神么,唔,我姑且理解为兴奋得死去活来。
一朵肥皂泡似的祥云倏地出现在昭昭的脚底,她一个趔趄,摇晃了两下,便一屁~股坐在了云彩上,还煞有介事地弹了两弹,浑圆的肚子也跟着颤了两颤。
“阿岑,阿岑!”
她完全没意识到我尴尬的处境,径自扯着嗓子,喊得愉快。
像是被虫子叮了下似的,我的眼角狠狠地抖了抖,后槽牙一咬,干笑着举起手,“是我,是我。”
昭昭两手垂在肚子中间,两条小短腿支楞着,一条兴奋得没处放的大尾巴左右摇晃,像一只流哈喇子的哈巴狗。
我继续干笑,视线却是微微转向了她的身后。
炎华君静静地望着我的方向,眼窝好似两个黑黢黢的洞,一阵阵刺瞎眼的红光突突地从那深不可测的洞里窜出来,直直地扎进我的身体。
这样的神态么,唔,我姑且理解为兴奋地没处放了。
转眼间,昭昭已经到了我的跟前,她后脚一蹬,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我诚惶诚恐地双手接住,一双眼睛不安地瞟向她那分外金贵的肚子。
她毛茸茸地脸在我的脖颈上磨磨蹭蹭,软绵绵的,倒还挺舒服。可是我却忍得极其辛苦,咬紧牙关也不让自己脸上表现出舒爽。
对于我这还算明智的决定,炎华君似乎尚算满意,那红光也显得没那么触目惊心了。我松了口气,这才僵着脸,将昭昭从我的身下扯下来,拎到身前,与我平视。
她的肚子足足有两个松鼠脑袋那么大,这么提着的时候,就像捏了个坠满水的鱼泡子,好像下一刻就会破掉,洒我一身的水。
就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那头炎华君的眼神又不太对头了。
赶紧改为双手捧着昭昭,我小心翼翼地走向炎华君,他老人家装得倒是像,好似连个正眼都没给我似的。可我心里清楚得很,要是我一不小心崴了脚,摔到姥姥都认不出来,昭昭也绝对是连根松鼠毛都伤不着。
“阿岑,阿岑,你怎么来了”
昭昭开心地乱蹦,一个劲地同我说着话。
“来带我去玩么,桃花源还去吗,去吗”
我粗略地一听,也就听到这么两句,可饶是这么两句,我还是听得脑仁突突地跳。那头炎华君的眼神越来越差,大有我要是说错一句话,他就一掌呼死我的势头。
斟酌了一下,我决定死死地闭上嘴。
走到炎华君跟前的时候,摇篮中的毛毛不知怎的,哼唧了一声。我手中的昭昭耳朵猛地一抖,后腿一蹬,从我怀中挣脱了出去。
毛毛哼的声音细细的,就像是吃饱喝足的猫仔在晒着太阳时发出的声响。
昭昭紧张地扒拉在摇篮上,完全不见了刚才的聒噪样子。
我凑过去看了看,只见毛毛翻了个身,露出了脸颊上压得红彤彤的印子,然后又继续睡了过去。我屏息凝神,就怕一个不小心给这个小祖宗吵醒了。
“呼……”
不知过了多久,昭昭长呼了一口气,从摇篮跳到了炎华君的肩头。
“司命和孟婆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炎华君压低着嗓子,目光沉沉地望着我们,肩头上的昭昭睁着一双水灵大眼,与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昭昭歪着头,爪子抱成了一团,也学着炎华君的样子道:“是有什么事”
我望望昭昭,又望望炎华,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好在,我是同莲实一起来的。
“炎华君从混沌初蒙开始,活了这么些年头……”
莲实说到一半,昭昭突然鼠毛倒竖,双眼大睁,一对大板牙战战兢兢地磕起来,细细的手指抵在嘴唇边上,一个劲地朝莲实使眼色。
后者会意,连忙噤声,却不明白为何,只能疑惑地望向昭昭。
炎华君倒没什么反应,仍旧扶着摇篮,有一下没一下地哄着襁褓中的毛毛。毛毛睡得极其香甜,粉嘟嘟的嘴巴微张着,仔细一听,还打着精神奕奕的小呼噜。
昭昭的大眼珠一会儿忐忑地望望炎华,一会儿又和我们对对眼色,忙得脑袋乱转。我瞧着她这副样子,更是一头雾水。
好不容易,她有了一次眼力见。
只见她的小手掌挡在炎华君的方向,冲我们挤眉弄眼道:“炎华不喜欢别人说他老……”
不知道昭昭是不是也觉得这话有点难以启齿,她说的时候,一双眼珠毫无章法地乱飘,十分扭捏。
我瞄了一眼炎华君正经的侧脸,差点笑出声了,不过好在,我死死憋住了。
一旁的莲实似乎也觉得无语,他松松地握了个拳头,掩在嘴边假咳了一声,然后面不改色地忽略了方才的开场白。
“炎华君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流年晷”
我清楚地看到,当炎华君听到“流年晷”三字的时候,摇着摇晃的手突兀地停了下来,那手和摇篮呈现一个略显别扭的角度,动作停顿得十分僵硬。
短暂的一顿之后,他转过头,望向了我。
炎华君或许真的是活得年头长了,他的眼睛同往常看过的任何一双眼睛都不同,就像是山间的岩石上,大雨过后的留下的积水,清澈莹亮,人一照,就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当你低下头,想在自己的阴影里看清水面的时候,却总觉得里头有什么东西,怎么看也看不穿。
总觉得有一层飘渺的东西蒙在上头,可是眨眨眼,明明就是如此的清明。
他的眼睛,真的就是这样。
我对上他眼睛,脑中忽地转过沧海桑田,时间似乎一下子变得如此短暂,简直就如同我开启流年晷的时候一般。
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我突然有些透不过气,好似冰冷的空气从身体的每个缝隙中钻进去,却怎么也出不来,只能挤在身体里,越来越多,越来越挤,眼前也越来越混沌。
“果然是这样。”
炎华君一开口,我的胸口就好像突然开了个口子,积聚在身体里的空气嘭地涌出,眼前猛地一晃,便渐渐明朗了起来。
“你曾经用流年晷来找过我,对吧”
我胸口闷得生疼,感觉冷飕飕地汗从发迹的地方渗出来,就像是雨天前的墙壁,令人不悦的潮湿粘腻。生硬地点点头,我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炎华君也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眼神好像有什么力量似的,将我按在原地,一动不动。
下一刻,袖中一抖。
定睛去看的时候,流年晷已经到了炎华君的手上。
那小小的圆球晶莹剔透,如果不仔细看,不过就是个掺了杂质的玉坠。可是细细看时便能发现,那圆球里头裹着一团不停变幻的气,就如同是彩色的流水,在其中汩汩地流动,一眼望去的时候是一种模样,再看过去又是另一种模样。
时间是在流动的,你必须得感受它流动的方向。
这是阎君将它给我时,说的两句话中一句。
如果他另一句话不是“这句话是不是逼格很高,你觉得拿去同姑娘说如何”的话,我会更能体会其中的深意吧。
“我记得,我当初是把他给了阎君。”
我一愣,“这东西原本是炎华君的”
他点点头,将它举到眼前,指着里头,道:“这里头,是我的火种。”
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那团彩色的气倏地变成了红彤彤的火焰。
“法器再好,也不过是借使用者的气力罢了……”
炎华君说完,又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随即便将流年晷还到了我的手上。
“还是好自为之的好。”
好自为之,这四个字,当初我被贬到冥府,即将从忘川河的尽头出发时,老司命就跟我说过。
他说,他把我从天河里捡回来的时候,从来都没想过我会化形。一颗石头化形当差,这是即使天马行空如阎君,也从来没有想的事。
他也没想到,积极上进的石头化了形后,竟然能安安稳稳地活上这么些个年头。毕竟我是个物化的神仙,而上天对物化的神仙一向很苛刻,没几个能活得长久的。
老司命说,我同炎华君这种几乎拥有永久生命的神仙不同,能活这么久着实不易,不如从此就随着自己的性子,随随便便地过吧。
随随便便地过,却也要认认真真地过。
于是,他说,好自为之。
从前没有感觉到,但在炎华君的“好自为之”过后,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消失,那东西像被风扬起的沙子,轻悄悄地飘走。原本堆放那些沙子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空空荡荡。
鬼使神差地,我转向了莲实,就像我在老司命掌心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