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我大约是为情所困得厉害,这晚居然失了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整晚之后,我终于没能忍住,冲到了桃花源。
要知道,像轩辕姬这样的艺术家,晚上正是文思泉涌的时候,所以她一般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可这日,我在天蒙蒙亮时赶到她的桃花源时,却远远地看到她坐在屋顶上发呆。
飘渺的晨雾如同是织女巧手浣起的轻纱,将整个画面衬得如梦似幻。当然,破坏了这副美妙画作的注定是轩辕姬那张摔得狠了的脸。
我挥手赶了赶盯着不放的几只蚊子,轻手轻脚地落到了她旁边。
她约摸是听到了动静,往我的方向瞄了一眼,一见是我,显然有些惊讶。
“你大清早的不在家睡着,火急火燎地跑到我这作甚”
她一夜没睡,眼下有着沉重的乌青,本来就不怎么中看的脸变得更加看不下去了。
我将头搁在她肩上,用手掌将她的脸推向一边,确保了自己不会再被这张脸吓到之后,才慢悠悠地开口。
“好久没看日出了,想来你的桃花源看个日出。”
轩辕姬“切”了一声,很相信。
“你要扯犊子,也扯个靠谱点儿的再来,你用这明显是上茅房时想出的理由来敷衍我,未免有点太瞧不起我了吧”
我撇撇嘴,“那你呢,不睡美容觉,跑这硌人的屋顶上来作甚”
“来找灵感。”
我挑挑眉,“你这个理由八成是扣鼻屎时想出来的,这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吧”
她哼了一声,胸腔因为这个举动而闷闷地震动了一下。
“我坐我的屋顶,比你千里迢迢地来坐我的屋顶,好像要合理多了吧”
我想想倒也是,于是叹了口气,望着不远处缺了一半的云桥发起了呆。朝阳慢慢地从天边的云彩中钻出头来,像是打翻的麻油似的,将那片天染成金光闪闪的颜色。这颜色浸透了空气,金沙似的幔上轩辕姬胸前的头发。
暖融融的晨曦中,我俩的叹气声此起彼伏。
“轩辕啊,你说,我都到了这个年纪了,还搞暗恋,是不是不太正常”
轩辕姬僵了一下,转过头看我,我吓了一跳,慌忙又将她的脸推到一边去,这才继续道:“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跟他把话说清楚呢”
轩辕姬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猜想,她现在应该在瞪我的头顶,因为我正感觉头顶漩涡的地方一阵阵地刺疼,鉴于我今日披散着头发,所以明显排除了头发绑得太紧的原因。
“你看上谁了”
她似乎对我的感情生活并不在意,直接就丢出了一个如此重磅的问题来。
我避而不答,继续问道:“你不是就琢磨这些个的吗,快给我支支招,我是应该说,还是不应该说呢”
轩辕姬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口气便变得有些冷淡,“我要是知道这些,怎么会到现在才孤家寡人一个”
“那是因为你难看,才不是什么技巧经验问题……”
这话一出口,人家不干了。她猛地让开身子,本来倚靠着的我一个趔趄,差点从屋顶上滚下去。
“我就说你一句,你就要谋财害命啊”
轩辕姬不以为然地冷笑,“谋财害命笑话,你说说,就你那条石头命和你那点财,哪样值得我去谋害了”
我想想也是,便决定不与她计较,坐下托着腮,继续望着东方的天空发呆。
“轩辕啊,其实想想,我这辈子,好像就没真的恋爱过。”
轩辕姬闻言忽地转头看我,目光像是打量会直立行走的猴子。
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捧着脸尴尬地笑笑,“是不是觉得我长成这样没恋爱过,很不可思议啊”
她重重地用鼻孔呼了口气,“我是奇怪,你居然到现在才发现这个残酷的现实。”
我对她的毒舌习以为常,便撇了撇嘴,老气横秋地点头,“是啊是啊,我居然到现在才意识到……”
“到底看上谁了”
轩辕姬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我不答反问,“我都说了这么多了,怎么着你也应该说说你为什么大清早的搁这冥想吧”
轩辕姬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不过,却蓦地想起了昨日我在她房门口听到的话,凭良心说,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她用如此幽怨的口气说话,而且对象还是那么秀色可餐的白泽。
抬起头,我犹犹豫豫地望向了轩辕姬的脸。不知是我今日没有洗脸擦眼屎,这么一看她的侧脸,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觉得还能看得过去。
“轩辕啊,白泽……”
轩辕姬一听到我说这个名字,猛地一颤,随即皱着眉头瞪着我,道:“他怎么了”
我被她这过分的反应唬得一怔,木楞木楞地眨着眼,好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轩辕姬一看我这反应,恐怕就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了。眼中的窘迫一闪而过,她霍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困死了,回去睡觉。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来烦我。”
望着她显然是逃跑似的背影,我的好奇心像是被野火吹了的火星子,呼呼啦啦地窜了三尺高。瞧了瞧若隐若现的云桥,我迎着朝阳站起了身。
被轩辕姬将了那么多次的军,这次终于轮到我了。
当我看到白泽那张天真烂漫的脸时,心里琢磨的就是这么一个阴暗的想法。想想,兴许就是因为我当初的动机如此不纯,后来才会捅出那么大的篓子,不过这都是后话,如今的我,只是单纯地揣着一肚子的坏水,想从白泽嘴里套出点不得了的秘辛出来。
白泽似乎是刚起床,浮肿的眼睛像两颗刚蒸好的小笼包。他没瞧见我,一边眯缝着眼睛打哈欠,一边慢吞吞地往云桥下走。
我瞧他这副好欺负的样子,便忍不住想逗他。于是便刻意站到了他的正前方,就等着浑浑噩噩的他撞上来。
大约真是困得可以,他居然当真没有发现就在五步之外的我。果不其然,他直直地撞了过来,猝不及防的他被撞得一个踉跄,然后便软趴趴地坐到了地上。
坐在地上的他恍惚了一下,目光在地上逡巡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抬起头。
“早啊,白泽。”我翘起嘴角露出白花花的八颗牙,活泼泼地晃着手掌,尽量让自己的脸看起来懵懂天真。但我清楚得很,自己的演技一向拙劣,就算是白泽这般迟钝的眼睛,恐怕也看出我脸上的得意忘形了。
不过,即使看出来,他也仍旧不在意。只见他憨憨地咧开嘴角,一双眼睛弯成了柔软的弦月。约摸是想学我的动作,他也举起了手,朝我挥了挥,模样十分乖巧可爱。
“早啊,阿岑。”
最近这个名字用得十分频繁,我竟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扭扭捏捏地,我弯了弯手指,道:“早。”
他继续憨笑,似乎没有要从地上起来的意思。他这副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了早些时候的重明,一想起重明,我就想起了他那个不省心的闺女,心情顿时一落千丈。
垂下嘴角,我冲他扬了扬下巴,“地上不凉吗”
“凉”他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道:“啊,不凉不凉。”
“那……不用起来吗”
他仰着头看我,我甚至能看到他领口处白花花的颈子,那颈子上一点纹路都没有,看着就如晶莹剔透的白如意,真正就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相。
这么看来,白泽的这个人形化得着实十分讨巧。按说白泽年龄应当是要比我和莲实加起来都要大,可他胜在是神丘昆仑上难得一见的吉祥之兽,吸足了六合八荒的祥瑞之气。祥瑞之气之于我们神仙,就好比人参燕窝之于凡人。
犹记得当年我在九重天上当差时,那怎么也是个水灵灵嫩汪汪的女娃子,自从到了冥府,是鱼尾纹只增不减,肚腩肉一圈一圈。想起来,就让人忍不住心酸一把。
有了这样的对比,阎君那张光彩照人的皮就显得弥足珍贵,而长期在桃花源熏陶浸染却仍然一脸吃糠相的轩辕姬,就更加的让人遗憾。
白泽的反射弧实在是太长,我都琢磨这么好一会儿了,他还没答我。
我等得实在着急,便忍不住道:“你这样看我会显得我脸胖鼻孔大,还是赶紧起来吧。”
话都已经说到如此悲惨的份上了,白泽终于感受到了我希望他起来的决心,这才拍拍屁~股站起来,“其实挺好看的,脸不胖,鼻孔也不大。”
猛然听到这话,我就像被人兜头扇了一巴掌,脑子嗡地一响。
再看他那张天真无邪的脸,我实在是不敢相信,他刚才居然说出了那样好听的话。
但同时,我也忍不住开始琢磨。如此善良可爱的白泽说我好看,我一定是真的好看。由此可见,莲实平日说我丑,一定是因为他嘴贱。轩辕姬说我丑,一定是因为她是个善妒的小贱人。
想到这一层的我,心情顿时好上了天。
于是这一天,我几乎是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到孟婆庄,临回来的时候,还去老司命的蘑菇地圈了一麻袋新收的蘑菇,老司命诚惶诚恐地看着我这副失心疯似的快活样,一个劲地劝我不要想不开。
到了庄门口,我远远地看到了愁眉苦脸在盛汤的青芒,想起昨日自己恶劣的态度,我清了清喉咙,还算和蔼可亲地凑了过去。
“青芒”
虽然我声音已经尽量放轻,但还是把心不在焉的青芒吓得一颠,一把颠掉了手里的汤勺,发出了“咚”的一声水响。
这声响惊动了后头捧着碗排队的亡魂们,大家都抬起惨白惨白的脸,望向了我的方向。我后背一阵发寒,赶紧撂起袖子将汤勺捞出来,抖了抖便揣回了青芒的手里。
青芒愣瓜瓜地瞅我半晌,直到接住了汤勺,才结结巴巴道:“婆婆,你……你怎么从外头回来了”
我呵呵干笑,“去老司命那一趟,捎了点蘑菇回来。”说着,我抖了抖肩膀上的麻袋。
青芒诡异瞧着我,似乎在端详我的神情,借此来推测我今日的心情如何。
他正踌躇的功夫,殊七便从后院走了出来。他见到我,也是一愣,转瞬却又恢复如常。他快步走过来,就像我就应该大清早从外头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似的,道:“婆婆今日可有什么安排”
我搁下肩上的麻袋,摇摇头。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有个不愿喝汤的……”
我一听这开头,私心里便有些抵触。虽说我并不准备对莲实说自己对他有意思,可他苦口婆心说出的话,我还是想去听一听的。就像轩辕姬曾说的,你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你,这是但凡有点先进思想的文艺工作者都不会再用的烂梗了。
既然如此,我至少可以希望,莲实不要一想起我就皱起眉头。
“你们去抡晕吧,我不想再去现世了。”
说完,我再不看他们,扛起蘑菇袋就走。
“如果是同轩辕姬的剧本一样的故事,婆婆也没有兴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