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刚才说什么吗”
我狐疑地望着莲实,惴惴问道。
他微微点头,“知道。”
“那你刚才怎么说来着”
“我说好。”
手僵硬地伸向他的额头,因为方才躺在地上受了凉气,再加上紧张过度,我的手凉得很,当这样一只冰凉的手碰上他温暖的皮肤时,我简直想长长地叹一口气。
他居然没躲,就这么任由着我。这下情况更诡异了。
“你……不是莲实吧,难不成……是谁假扮的”
这么说着,我便动手扯起了他的脸皮。
约摸是因为我这行为太过得寸进尺,他终究是再也忍不了,一把拍开了我的手,隐忍地皱着眉头,将脸别到了一边。
我的手还僵在半空里,“果然不是莲实吧”
话音未落,我的额头就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爆栗。“乓”的一声,铿锵有力。
吃痛地嗷了一声,我揉着额头,疑神疑鬼地望着他,一边看,还一边不忘小声地嘟囔:“肯定不是莲实,不是,不是……”
他眉头皱得更紧,郁闷地揉了揉眉间,这才叹了口气说道:“青绾找到了,你确定还要在这疯言疯语吗”
我一愣,“找到了”
后颈上那股莫名的鼓胀感又缓缓地蔓延开来,我无意识地将手趟向后头,那种毛绒的触感好似再次回到了手心。
一个激灵,我回过神。
莲实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只见他定定地望着我,“怎么了”
忙不迭地摇摇头,我郑重其事地抬起头,“带我去看看。”
看来,有必要来一次正面对峙了。
原本,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思的。可是当我见到青绾的时候,却又再鼓不起当时的那股劲了。眼前的青绾,不过就是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可怜小娃娃而已,她一如既往地匍匐在黑暗中,将自己蜷成了一团。
那股缠绕她身体的黑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来都不曾出现过一般。
我低下头,凑近她的脸。一股说不清的恶臭扑面而来,仿佛一头刚刚吞蚀了活物的野兽,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让人几欲昏厥的腥膻之气。
“婆婆”
我充耳不闻,只是一个劲地凑近她的脸。近到我能看清楚她的每一根睫毛,近到她左脸上的那片阴影几乎遮盖了我的整个视线。
可就算我离得这么近,我也没有看到任何狐仙的痕迹。青绾依然是个普通的小孩子,身上虽然肮脏却也光滑,没有长出皮毛,耳朵也没有变长变尖。
我半梦半醒时在水中看到的半面狐狸并没有出现。
困惑的我不由得恍惚起来,就在这短暂的恍惚之中,眼前的阴影似乎蠕动了一下,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推了一下那层薄薄的皮肤,阴影的形状猛地一个扭曲,颜色骤变。
黑色像是被大雨冲刷似的,缓缓地褪去,一层稀薄的白色从那黑色的帐幕低下无声无息地浮现。渐渐地,那白色越来越浓,只是一个眨眼,就已经到了刺眼的地步。
白色的中央,一只漆黑的眼睛猛地张开。
瞳仁里,倒映着我的脸。
那张我万分熟悉的脸,眯着细长的眼睛,不怀好意地咧开了嘴角。
“我就是你啊。”
像是鸡蛋被敲破了一个洞,浑浊的东西像是蛋清一般,从那个小小的破洞流出来,流了满地。
“我就是你啊。”
我嗫嚅着开口,声音回荡在狭窄的空间里,瓮声瓮气。
“啪啪。”
脸上凉风拂过,阴阴地疼了两下。
大梦初醒地转过视线,望向还在拍着我脸的莲实,他见我的视线转了过来,随即停了手里的动作,他眼睛半明半昧,在大雨中闪烁不定。
“多久了”
他脸色阴阴的,似乎下一刻就有大雨坠下来。
我木然地回望,“多……久”
见我如此,他神色骤变,居然还有几分紧张,“你入魔多久了”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殊七听到此话,也跟着变了脸色,诚惶诚恐地望着我。
一滴雨落在我的眉心,一股说不清的沁凉像是渗入青衫上的茶水,洋洋洒洒地铺开。我没想着答莲实,却是仰头看天。
护城河边上的戏约摸是结束了,街道上慢慢地有了人声,墙那边的脚步声断断续续,就像是河水撞在滩石上。
莲实见我不答,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来,直直地奔向了九重天上的炎华宫。
炎华宫看门的小弟子看到一身烂泥的我时,可真叫吓了一跳,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就连门,都是莲实亲自推开的。
被一个小辈这么看着,我这张老脸实在是搁不住,就想捏个诀换身衣裳。不过不知我最近是不是在走背字,如此重要的时刻,我的法术居然失灵了。
我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因为炎华君法力无边,我等小喽啰多少受点影响,一边跌跌爬爬地被莲实拉着横冲直撞,当然了,另一只手还不忘试着施法。可不管我的响指打得多么响亮,身上的那些个泥点子也还是纹丝不动。
因此,到炎华君跟前的时候,我是真叫一个无地自容。
昭昭挺个大肚子坐在炎华君手边,一双松鼠眼盯着我上上下下转了好一遭,脑袋也是歪完这边歪那边,看起来十分的滑稽。不过,如今她就是再滑稽,也滑稽不过我。
“阿岑,你的衣裳……是冥府最近新时兴的样式么”
昭昭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天真烂漫地问道。
我更是无地自容,一个劲地往莲实后面躲。
炎华君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即使看到我这么一身“华丽”的装扮,他也依然是端着一张“关我屁事”的神情,活生生地潇洒了人一脸。
他用一双淡定的眸子扫了我一眼,便再不关心地继续给昭昭喂起了栗子。
“近来我这炎华宫,倒是挺热闹。”
恕吾等愚钝,就这么云淡风轻的口气,就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话,我实在是揣测不出他老人家的心思。
因为关心莲实揣摩出了没有,我便偷偷瞄向了他。
“不知君上可有见过,神仙入魔”
得,人家根本没心思猜来猜去,直接就奔着主题去了。这是何等的简单,又是何等的粗暴。我着实想给他鼓掌。
炎华君一世活得太久,对寻常的事情一直兴趣寥寥,对这种稀奇古怪的事却是极为上心。因而莲实这话也是落地开花,立刻就引起了他老人家的兴趣。
只见他斜着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本就无地自容,被他这么一盯,更是不争气地红了一张老脸,扯起莲实的袖子躲了起来。可莲实本就是带我来求助的,哪里能容得下我这般胡来,当下一个不爽,将我踹了出去。
一个趔趄,我好巧不巧地停在了炎华君面前。
“你这么块小石头,一生过得倒是不冤枉,那些寻常神仙几辈子遇不上的事,居然都被你遇上了。”
炎华君这人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你永远读不懂他字面下头的意思。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藏着掖着,却又不知道要从哪里着手去深究。
此时的我,一如既往的一头雾水,只能尴尬地跟着呵呵。
“炎华君说得是,是……”
他敛了敛眸子,收回了视线,将手中最后一个栗子剥好送到昭昭手中,这才接上了莲实许久之前的话。
“神仙入魔,自混沌初开,也不过发生过三次。”
第一次,依然是发生在天君的姥姥的姥姥还在世的时候。那时候,六道并不像如今这般泾渭分明,神鬼妖魔的交往相较如今也繁荣许多。
想想,约摸那时还是天界的发展时期,所以免不了要取长补短,去糟取精。而如今的天界已是蓬勃的发达时期,完全有理由将弱小的几道一脚踹开。
我觉得自己想得有理,便连连点头,听了下去。
这一次的入魔事件,其实说起来,不过就是个误会。一神一魔在一起修行悟道,然后一个心血来潮,来了个魂魄出窍,结果呢,出是出得很干脆利落。可也不知道是出窍了太开心,一时撒丫子玩野了,竟然附错了体。
原本,这就是一件小事。可这事从前都没有发生过啊。于是,这事就成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彻底向魔界的人敞开了。
他们就想啊,咦,咱们居然还能鸠占鹊巢啊。那些神仙的生活环境多好啊,为什么我不能去享受一番呢
如此,魔界便掀起了一股强行附身的热潮。
可是,这事听起来很简单,要真做起来,其实还是很困难的。尝试来尝试去,魔界也没人成功。
虽然没人成功,但这事对神界的人来说,多少还是个安全隐患。但人家又不是所有人都怎么怎么你了,要赶尽杀绝也不太厚道,于是乎,天界还是采取了保守的防御,选择了疏远魔界的人。
因而,这事也算是安分好些年。
可得不到的总是在骚动,有些年纪小的魔吧,心里就一直骚啊骚啊,终于有一天,它动了,这一动,就摊上大事了。
这大事,便是第二次的神仙入魔。那时候是天君的姥姥还健在的时候,天界在众前辈仙友的建设下,已然在六道中站稳了脚跟。
树大招风,这话不是说假的。
说起来,这也是三次之中最正经的一次。有组织,有纪律,有计划,不成都不行。
那时候,也正是魔王换届的重要时期。整个魔界之境一片混乱,有那么几个眼瞧着时势动乱的,就想着要当个英雄来光宗耀祖一把。
不过,有时候还就不能不信邪。一代代魔界之人呕心沥血地努力都没成功的事,人家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娃娃,居然就糊里糊涂地成功了。
不但成功了,这附走的,还是个修行深厚的上神。
这事闹得动静十分之大,大到六合四海都炸开了锅。一时间,无数蠢蠢欲动的家伙们揭竿而起,自顾自地组成所谓的“正义之师”就去讨伐人家了。
但仔细想想,人家做神的时候就牛气哄哄了,再加了个魔,不就等于任督二脉通了通嘛。这下哪还得了。不管你多少人一起上,人家都是谈笑间灰飞烟灭,连个把自我介绍做完的时间都不给的。
事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天界再不出手就不像话了。
于是,天君大手一挥,东皇钟哐地一落。一了百了。
随后而来的第三次,也同时是史上最扯淡的一次。
一个被神仙抢了媳妇戴了绿帽的魔,一气之下追上了九重天,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顿之后,两人都昏死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两人就合二为一了。
因为这事太具戏剧性,炎华君说的时候,我和昭昭就一直摆着张“这样也行!”的惊恐脸。
炎华君说完这么好一通话,抿了口茶,这才重新望向我。
这时,一直在一旁沉默听着的莲实,终于开了口。
“君上从来都没有提到,那三个人到最后都怎么样了”
炎华君没看莲实一眼,而是定定地望着我。
“诛仙台。”
诛仙台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记得上次去的时候,正是他掉下去的时候。那时候,从南斗宫到诛仙台的路上开满了大红的芍药花,记忆里,那花似乎比忘川河边的彼岸花还要红艳。
当那些芍药花的形状开始模糊,我才惊觉,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这么久之后,诛仙台和我的名字,居然又再次连在了一起。
想想,真是无比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