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关头庄外的腾蛇营营寨前,阳光依然如故地烤晒着大地,没有一丝怜悯之心。
唐先成作为腾蛇营的副将还是第一次与流贼作战,他的内心既激动又紧张,生怕自己打得不好,丢了勇毅军的脸面还在其次,但对不起永宁伯的信重却使他难以承受。
他通过望筒看着远处一个个黑影缓缓靠近,正悄无声息地在那边轻手轻脚地拆除第一道花篱,看着那群衣衫破烂的饥民,他在心底闪过一丝不忍。
可战争的按钮已经启动,又岂会因他的一时心善而改变!
“砰”的一声爆响传来,随着一小团烟雾向上升腾翻滚,乌黑的弹子自铳口激射而出,直奔对面的敌人飞去。
这枚铁弹子不偏不倚正射中一个正在拆解花篱的饥民额头,他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扑腾”一声就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再无一丝声息,惟有一潺潺鲜红色的液体从那处弹孔,不断向外涌出。
众饥民们虽然此前也被逼参加过填壕铲城的行动,但那时的官兵虽也有抵抗,却大多是以弓弩远射他们,且不说其杀伤总是有限,就说那准头也很是感人。
可似今日这般景象却是生平仅见,他们一个个竟然都忘记了害怕,也想不起来逃跑,都傻愣愣地站在远处死死盯着刚才中弹倒地的那个饥民。
“砰,砰,砰……”
一阵颇为密集的爆响声,远远传来,这才将他们从错愕中惊醒,不晓得是哪个饥民猛然喊了一嗓子:“官军打炮啦!”
他们如同丧家之犬般撒腿就要往回逃去,可哪里还来得及哟,一团团血雾自他们的胸前、腹背、肩部、头面上喷溅而起,那场景简直是炫丽极了……
只有一个饥民被刚刚拆解下来的木头绊了一个跟头,这才侥幸躲过了死神的收割!
周围那些饥民哪里见过这般恐怖的场景,才只一瞬间,便有十个同伴身死当场,那些受伤后一时未死者,发出的惨烈哀嚎,宛如地狱阎罗催命的呼喊,一声声敲击着他们本就脆弱的心灵。
“官兵打炮啦……”
“官兵杀出来啦……”
“跑啊……逃命吧……”
这些饥民本就是惊弓之鸟,他们在闯军中充当着苦力的角色,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好让自己能够活下去,又哪里会有多少忠心。
虽然没有完成拆除头道花篱的任务,但毕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逃回去会受到惩罚,也无非是一通鞭打,再加多饿上一顿肚子罢了。
这点惩罚与活着相比,那简直是太微不足道了!
闯王李自成为了彰显自己的仁义,现在已经不再随便处死填壕不力的饥民,改以皮鞭棍棒抽打和饿肚子这样较为温和的方式,作为对那些不肯卖力气饥民的惩罚手段了。
虽然相比于死亡的威胁,似乎没有那么直观,但对于常年饿着肚子的饥民来说,能让他们饱食一顿,简直比什么都来的痛快。
其实他们以前也并没有这么不堪,只不过对面官军所展现出来的这股力量,在他们的眼里太过恐怖了,所以才会在那一瞬间被吓破了胆。
试想一下,在三四十步的距离上,被勇毅军那最为犀利的云州二式铳击中,那画面得有多么恐怖?
即使是身披重甲的建州鞑子,也要损失惨重,何况他们这些皮衣褴褛、又骨瘦如柴的饥民。
凡中了铳弹者个个血肉横飞,血雾弥散间,更是传出一声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别说这些没有见过世面的饥民了,就连在后面百步之外等待冲锋的山字营贼兵,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住了。
…………
“这是咋个事儿?”
戚大坎看了一眼肖云山,迟疑道:“不晓得,只隐约听到几声脆响,那十几个饥民就全都死啦。”
“鬼……真他妈的见鬼啦!”
方正先是跟在郝摇旗身边的一个老贼,虽然年岁不大,可贼龄也有近十年了,此前也不是没有见过官军的火铳,可那玩意儿只是动静大了一点,至于准头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今天这是咋了呀?
此刻,方正先的心里也感到一阵恐惧,他结结巴巴的问道:“是……是火铳嘛……是官兵打铳了吗?”
戚大坎的那可是心里清楚得很,他自然知道这一定是“将主爷”制造的新火铳,才会有如此威力和准头。
这样犀利的脆响,他可是有年头没听到了!
不过,此刻的他却装出十分意外的样子,道:“娘的,这帮子官兵真他妈怪,一箭不射,只是放铳,就不怕炸了膛轰到自己个儿的嘛?”
肖云山和方正先也是摇了摇头,表示着对此的怀疑态度。
“戚兄弟,咱还冲吗?”肖云山的语气明显已经迟疑了。
这说明他也感受到了对面宣府军带来的恐怖压力,虽然只有区区十来声脆响,可己方却整整倒下了十个人,就算是身无寸甲的饥民,可这命中率也太恐怖了。
戚大坎在山字营中的地位,那可是仅次于包继强的存在,可谓是山字营总头领、闯军大将佟守山的心腹亲信之一,所以肖云山才会在此刻征询他的意见。
山字营里的包继强、戚大坎、闫明达三人,作为佟守山最早的部下,自然被视为其最心腹的存在,这也是大家的共识,是人所共知的存在。
还有山字营的老营总管阴五堂和右营头领陆珍,他们其实也是佟守山的心腹,只不过比较隐秘,没有那么明显和张扬罢了。
而身为左营头领的肖云山,虽然也是以官军的出身投到闯王军中,但是他却对大明朝廷、地方官吏,以及大明官军切齿痛恨。
每当他参加攻州破府的时候,打起仗来也是出了名的凶猛,杀起朝廷命官和守城官兵也是出了名的狠辣,而且这个肖云山对于李闯王也是十分崇拜。
所以在山字营中,也就只有他一个头领,算是一个另类的存在,连佟守山都不敢与之交心,每当有隐秘事情,也百计千般地瞒着他。
此刻,戚大坎嘴角微微向上一挑,向身后的大营方向努了努嘴,大大咧咧地对他说道:“山爷没叫咱停,哪个敢停!”
言罢,便凶着一张大脸冲身边亲兵叫道:“去,把逃在前边的都给老子砍了,告诉他们不拆了花篱,填平壕沟,一个别想活!”
一众亲兵们大声接令,如同凶神恶煞般就向那帮逃回来的饥民冲去。
肖云山看着亲兵远去后,才在戚大坎身边轻声提醒他道:“戚兄弟,大元帅可是有严令,不可随意砍杀饥民……”
戚大坎眯起了眼睛看着他,诡笑道:“哪……哪里有饥民?咱杀的是逃兵。咱怎么会对手无寸铁的饥民动刀子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
“弟兄们打得不错,回头我找刘百总给你们请赏!”
作为甲长的李名九见自己甲中战士一波射击,就打跑了拆除花篱的饥民,心中也是高兴便出言激励起甲中弟兄。
“李头,就俺一个没打中,给您丢脸啦。”
“扯嘞。”李名九骂了一声,才接着说道:“你那一铳本该射中的,是那贼人命好,赶巧拐了一脚,就躲开了。”
“可俺毕竟没射杀那贼。”
“韩三牛你急个球子,看贼人这架势,不会就这么认怂,肯定还得冲击波,你小子还怕没机会杀贼?”
听他这样一说,那个叫韩三牛的战士也就住了嘴,低头开始给自己的火铳装填起弹药来。
…………
李名九,正是勇毅军中活着的“战功卓着勋章”获得者之一,他还是勇毅军中出了名的神铳手之一,与军中最着名的“神铳手”成三虎也是不相上下。
其实,李名九原本还是成三虎的徒弟,他虽然在射击上极有天赋,可一直未得要领,几乎就要止步不前的时候,被张诚知晓了这个事,便将如李名九这样有射击天赋的战士都集中起来,交给“神铳手”成三虎来负责训练,这些人也就此成为了成三虎的徒弟。
李名九还有一个弟弟名叫李名十,同样在射击上有很强的天赋,不过李名十喜欢用大铳远距离射杀敌人,虽然如此一来瞄准就很难,但他却乐此不疲。
张诚也是在辽东之战时,发现了李名十的这个特点,便特意组建了一支大铳队,以李名十为队总,全队二十名战士,直接隶属于他的中军行辕。
而李名九也在改编成勇毅军的时候,被从陈铮的独石营调配到威远营,充任威远营步兵右部的一名甲长。
这便是张诚的手段之一,他总是在部队改编的时候,将优秀的战士也打散重编,借着这样的理由来给新组建的营伍掺沙子。
而威远营步兵右部的千总高成山,原本是勇卫营的老千总,因原勇卫营整体并入威远营,为了避免出现兵为将有这一局面,张诚便在合并之际,将勇卫营一部分优秀战士调给别营,又以别营的优秀战士调配过来,以弥补出现的空缺。
这一操作自张诚出镇北路的时候,就一直在不断重复进行,勇毅军中各大小将领们早就对此习以为常,而各营的中下级军官们也因为不知道自己将来又会被分到哪一营,所以他们只忠于永宁伯张诚一人,对于自己的上官则只是执行军令而已,完全形不成别的明军那种彻底的依附关系。
李名九也是在辽东之战时,因在百步外一铳命中满洲镶红旗分得拨什库,由此激发了全军士气,同时也极大地打击了鞑子的军心,才获得的“战功卓着勋章”!
所以,他也一直以此为傲。
当他被调到威远营步兵右部当甲长后,也对自己甲中战士的射术要求极高,操练时也极其严厉,他甚至将自己的饷银都拿出来,以激励那些操练成绩优异的战士。
正是因为这一缘故,他所在的甲也从三甲,变成了一甲,甚至成为威远营射击比赛的“冠军”甲,很受右部千总高成山的器重,就连魏知策都对他十分欣赏。
刚才,他的一甲也是因为射击技术全军第一的缘故,才会受命率先射杀拆花篱的饥民,为的就是以恐怖到极点的命中率,将那一千多的饥民吓退。
如此一来,既以少量杀伤阻止了饥民拆除花篱,也避免过早暴露己方的实力,可谓是“一举两得”!
按照魏知策的部署,大关头这边的营寨外共有三层花篱和三道壕沟,而第一层花篱和壕沟之间就只有三十五步距离。
魏知策之所以如此布置,为的就是在贼人的第一次攻击时,借助近距离提升铳炮的命中率,以此来极大地杀伤贼军兵力。
现在看来这个目的确实是达到了,就算其他各甲的战士没有这般准头,但在三十五步的距离上,那命中率也一定会相当的精彩!
…………
大半个时辰后,各方攻打大关头宣府军营地的战报,纷纷报到刘宗敏所在的南营,西营、北营那两边的情况与他这里十分相似。
宣府军并无出击的意思,他们只是利用其火铳的优势,远距离射击以阻止拆除花篱,虽然各方向都派出弓弩手,却丝毫不能压制官军的火铳。
几位闯军将领纷纷请示刘宗敏,是否继续发动攻势。
刘宗敏抬起头看了眼天色,太阳已经西斜,眼看就要落到地平线之下了,估计差不多已经是酉时了,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会黑下来,继续打下去已经意义不大。
“传令各营收兵吧!”
李友立刻前去安排亲兵往各营传令。
刘宗敏也叫来了刘体纯一起吃晚饭,他在闯军中能有仅次于闯王李自成的威信,并非没有道理,每次打仗他不光是参与军略的制定,更每每身先士卒,就如今日这样战士们没有吃饭,他自己也决不先吃一口,就算饭菜凉了也是毫不在意。
“二虎,宣府军一直没有打炮,这事你是怎么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