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夫人留下的嫁妆堆满了三间大房子,一样样都封在箱笼里,和嫁妆单子有些出入,有先夫人用过的,还有宫里头赏的,也有府里的一些应用之物,后来一股脑的都收在库房里了,有十四幅字画,是每年都要打开箱子晾晒的,世子爷看见了喜欢,奴婢就禀明了国公爷,如今字画都是世子爷收着呢。”
朱嬷嬷说完就递上条录,方子意点头,“在我哪里收、收着呢。”
金银器皿古董花瓶之类是值些银子的,主要就是查验这些,于是都开箱倒柜的折腾出来了,一样样的重新登记造册。
方子意坐在院子的树荫里,看着满地的什物出神,岁月悠长,他如今连娘亲的模样也忘了,留在心里的只有那不可愈合的伤痛,方子意不觉流下眼泪,旁边的少夫人静静地看着他,又伸出了柔软的小手,轻轻地帮他拭去泪痕。
心田里的阴霾都仿佛拭去了,方子意看着少夫人粲然一笑,这笑容瞬间点亮了他的俊颜,少夫人脸颊上也带了一丝晕红,禁不住看着他微微一笑。
家什一样样的抬出来,方子意忽然亮了眼睛,奔着一个大花瓶就过去了,“我、我记得这个花瓶,就、就放在我娘的屋子里头。”
跑到花瓶前比量着,又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花瓶这样小,它以前比、比我还高呢。”
“梁、梁嬷嬷、奶、奶娘呢?”方子意忙往四下里看,激动的结结巴巴的,“找、找我奶娘过来。”
“夫人你不知道,我娘不许我靠近这、这花瓶,我就偷偷的往、往里扔东西,这里还有我扔进去的琉、琉璃珠子。”
方子意露出了淘气的模样。玉潭噗嗤一笑,伸手刮脸羞他,方子意也快活的笑了。又让人催着梁嬷嬷快点过来。
过了好半晌梁嬷嬷才来,“世子爷你找老奴什么事?”语气里还带着一丝委屈。可惜世子爷完全没注意,世子爷指着花瓶说,“奶娘你快看花瓶,这、这个花瓶。”
梁嬷嬷瞄了一眼浑不在意,“世子爷,库房不是世子爷该来的地方,到书房写写字该有多好呢。”
方子意就不言语了,只是看着花瓶默默出神。梁嬷嬷看这些婆子又往外搬箱子了,忙过去照应着,玉潭轻轻的握了他的手笑道,“相公喜欢,我们就把它抬进屋里,你早晚也好看着。”
方子意连忙点头,刚想说点什么,就听一声脆响,花瓶碎了。
一个婆子吓得连忙跪下,筛糠一般抖了起来。
方子意眼睛都红了。冲过去看着只剩下半尺来高的残破瓶子茫然失措,忽然间就失声痛哭起来。
梁嬷嬷早一叠声的说,“把这个婆子拖出去。打她三十大板,全家都撵出去发卖了。”
几个婆子上来就把人押下去,犯了过错就要受到惩罚,那些心里不忍的少不得低了头,又有人恨恨的瞪了梁嬷嬷一眼,要不是她瞎指挥那里会如此呢。
少夫人微微皱眉吩咐道,“把人先押下去关着,也不要打她,等我问过世子爷再说。”又吩咐一声。“你们都先出去吧。”
满院子安静下来,只有方子意嚎啕的哭声。玉潭走过去伸手拍他,方子意浑身都在发抖。委屈的像个孩子,藏在心灵深处的这种痛苦就连时间也无能为力,花瓶残忍的破碎了,打碎了心里的宁静美好,他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回到了那种痛苦不安的情绪里了,看方子意这个样子,玉潭的眼圈也红了,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他。
不知不觉的到了正午,院子里只剩下不大的一点树荫,玉潭费力的拉他到大树底下坐好,方子意哭累了,就靠在大树上打盹,眼皮儿肿着,眼角还有泪痕,玉潭轻轻地挣脱手站起来,她这个高度正好看见还剩半截的花瓶里有什么东西,玉潭心里好奇,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本册子,胡乱的塞在里面,也不知道是书还是什么,封皮上也没有字,只有一大片的墨污,弄得大半个封面都黑了,信手翻开一看,玉潭倒吸了一口冷气,瞬间就花容失色了。
这是一本账,还是官府的账册。
满院子的阳光,一地什物,玉潭愣了也只有一瞬,忙把账册藏到袖子里,方子意刚才不过打了个盹,发现少夫人不见了连忙睁开眼睛,“你、你在做什么呢?”
玉潭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我看看这个花瓶还能不能修补。”
方子意抽噎了一下,“修、修补它做什么呢,碎、碎了就是碎了,再也回、回不来了。”言语之间还有几分伤感惆怅,心境倒是放开了,又不好意思的说,“我、我不该这样的。”
玉潭没说话,心里还在恍惚,方子意走过去小心的问,“你、你怎么了?”见她红润的樱唇都失了颜色,不由得满脸焦急,“我、我刚才吓着你了?”
玉潭连忙笑了,“我只是有点头晕,休息一下就好了。”
方子意扶她坐到椅子上,焦急的直搓手,玉潭恍惚的笑了一下,眼前有些发黑,心里头是滔天的巨浪,袖子里的账本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眼下什么也不能说,隔墙有耳,这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少奶奶喊人进来,让把地上的碎瓷片都收到锦盒里,又命红笺那把半截破花瓶也收到库房里去,好歹给大少爷留个念想,又下令放了那个闯了祸的婆子,罚她把整个庭院都打扫一边。
婆子感激涕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连连磕头,磕的额角都青肿了。
主仆上下人等忙了一天,库房也不过刚查验一半,明日还有的忙呢,天慢慢的黑了,月亮也升起来,银白的月光洒在红绡帐幔里。反倒是说不出的黑,玉潭被账本压得透不过来气来,在心里掂量了几百回。这件事该不该告诉夫君知道呢。
方子意支肘看过来,黑暗中只能看见他发亮的眼睛。伸手轻抚着她的乌丝,鼻息相闻之间,玉潭把头藏到他怀里,方子意闷闷的问,“你、你不高兴了?”
玉潭半晌都没说话。
湿润的唇仿佛蜻蜓点水一般,轻轻的啄到她的脸颊上,痒酥酥的。
“你、你不高兴了。”方子意喃昵着,玉潭心中微颤。红绡帐里黑黢黢的,方子意把她搂紧了也不说话了,过来半晌,玉潭忽然觉得有一滴水珠滴下来,接着又是一滴。
玉潭伸手去摸,这才发现方子意满脸的泪痕。
连忙要起身,方子意搂着她不肯撒手,“我、我会对你好的。”玉潭忙悄声问,“你怎么究竟怎么了?”方子意固执的说,“我会对你好的。”
一阵阵湿热的气息。还有温热的轻吻,玉潭招架不住,彻底的沦陷在一片欢愉的漩涡里了。
茜纱窗微微的透进来一点亮光。玉潭刚从睡梦中醒来,就碰上了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眸,玉潭心底忽然间安定了,揉了揉眼睛,从枕头底下抽出账本递过去。
方子意诧异的接过,看着这本书出神,脸色都有点发白了,紧张的说,“这、这是我、我娘的书。怎、怎会……”
玉潭一下子坐起来,紧盯着他轻声问。“你记得住?这件事干系重大。”
方子意似乎也有点恍惚了,“我、我也忘了。问、问问我奶娘就、就知道了,她、她还在找、找这本书。”
“不许问!”玉潭一声轻喝,翻身就把他压住了,紧逼着方子意的眼睛,“我不许你问。”
方子意倒吓了一跳,“你怎、怎么了?”
玉潭深吸一口气,低低的声音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书?”
方子意茫然的摇头,“我那时候还、还小,看见我、我娘拿出来过。”
看着玉潭凛冽逼人的眼睛,方子意不觉别开了眼光,“我、我把墨、墨汁洒在上面了,我娘还、还打了我,说、说我要气、气死她了,不、不过一会她、她就死、死了。”
方子意忽然间坐起来,双手抱着头,使劲的敲着,“我、我想起来了,她、她捂着心、心口,把、把书塞、塞进花、花瓶里,就、就倒在那了,我奶、奶娘……”
方子意眼神散乱,满面潮红,一缕涎水流出来。
玉潭吓了一跳,“你怎么了?相公你说话啊。”
不禁失声哭喊道,“相公,相公,来人啊,快来人啊。”
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玉潭百忙中把账册藏好,系好罗裙,丫鬟在门外应声,“少夫人?”
玉潭连忙开门,哭着说,“快、快请太医。”
不过一会儿梁嬷嬷赶过来,抱着方子意大哭,“我的世子爷啊,这可怎么好。”又狠狠的盯着玉潭,“世子爷怎么会这个样子了,少夫人你倒是说啊!”
方子意忽然大叫一声,双手捧着头,满脸的痛苦,又伸手一推梁嬷嬷,高声喊道,“出、出去!滚出去!”
方嫂住得稍远,闻讯也赶来了,一边让人往前面送信,一边又让人请太医,忙完了这些进到屋里,就见方子意往外撵人。
少夫人衣衫不整,方子意只穿着中衣。
颖国公一大早才刚刚起来,就听婆子哭喊着报信,说是世子爷忽然间癔症了,看婆子那慌里慌张的样子,方奎心里也急了。
郑氏也连忙收拾好,一起到后院去看世子爷,方子意脸色青紫,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一只手抱着头敲打,一只手还拉着少夫人。
梁嬷嬷指挥着小丫鬟团团转,颖国公喝了一声,“都给我滚出去!”
下人呼啦一下子都出去了,只有梁嬷嬷还留在当地,方奎瞪她一眼,“你也滚出去。”
玉潭连忙站起身福了一礼,“公公。”眼中滚滚的流下眼泪。
方子意发现玉潭起身了,连忙摸索着拉她,“你、你不要走。”
方奎就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就病了?”
玉潭在心里打了一个奔儿,方子意抢先说话了,“我、我做梦了,梦、梦见我娘。”
玉潭心里一凛,相公看着挺含糊的一个人,关键时刻一点也不糊涂,她就一副委屈的样子,“我睡得好好的,相公忽然间哭起来,嘴里还喊着娘。”
方奎看过来,目光如电,玉潭心里狂跳,脸上神色凄然。
太医来不了这么快,府里的郎中先过来了,忙给世子爷把脉,“世子爷就是急怒攻心,吃一两副药平复了情绪也就好了,不能再让世子爷生气了。”
方奎也放了心,对玉潭说,“你慢慢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子意又为了什么事情生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