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颀打听他大哥回来了,就出了门往隐秋苑这边来,一路上负着手慢慢走着,不过一天功夫,树上的绿意又浓了几分,园子里的几处活水没有往年丰盈,沿着青石子的甬路绕过一带粉墙,隐秋苑外那些竹子有些发黄,两个婆子蹲在那里挖笋。
方子颀刚到院门就听见他哥在屋里粗声大气的骂人,咣当一声什么东西倒了,锦鲤满脸通红缩着脖子跑出来了,门口当值的几个二等丫鬟撇了嘴,银杏看到二爷进来,连忙笑着迎上来招呼,“二爷过来了呢。”
银杏殷勤上前打帘子,方子颀进来笑道,“我大哥好大的声息,远远的在院门外都能听见,瞧大哥这个样子,莫非是遇到了喜事不成?”
方子意招呼他坐下,脸上还是愤愤的样子,“那个丫鬟真是不知羞耻,我都让她走开了,还往我身上碰,也别怪我不给她留体面,我让你嫂子把她撵走。”
方子颀听了呵呵笑起来。
方子意帮他到了茶水,有些愁眉苦脸的,“我调到武威中卫了,任右侍禁,我以后就越发不自在了,在家里的日子也越发少了。”
方子颀连忙细问端的,“这是多早晚的事儿?”
方子意蔫巴巴的,“陛下召见我了,还夸我勤恳,又问了二弟,我想二弟未必愿意当这样的差事,我就说二弟的身子弱,前两天染了风寒,你心里究竟是怎样打算的?”
方子颀听了眼神一闪,“大哥的差事是陛下的意思?”
“差不多吧,陛下和我说完没多久调令就来了。我看着陛下的意思还想给你恩典。”
方子颀站起来走几步下了决心,“我先到各地游览一番,对外就说我寻访名医治病,大哥你辛苦一回,你为官才多久呢。禁军中勋戚子弟都是有门路的,别人都得熬三年五载的资历,武威卫所没什么大责任,又是天子亲信,右禁卫不过五品,没多少差事。平日清贵的很,你只要细心安排就好。”
方子意还是满心不自在,“这差事怎么就落在我头上了,你嫂子身子又重了,我打听着是好几人轮班。要是赶上皇帝出行有得忙了,张罗那些旗锣伞盖,饮食供给,我听起来就烦,忙起来十天半个月都回不了家里。”
方子颀无奈的笑了,“闲起来三五个月也没差事,皇帝出行不多。”
玉潭这时候也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拿着桃花枝。桃花枝上缀满了花骨朵,玉潭亲自插在绿釉柳叶瓶里,放在屋子里养几天这枝桃花也该开了呢。
方子颀招呼了嫂子。方子意忙把他的差事说了,“我以后越发不得闲了,二弟也说要出去走走,你自己在家里我哪里能放心了。”
玉潭抚了抚额头,“瞧大爷说的这话,大爷留在家里又能帮妾什么呢。大爷只管忙你的也就是了,大爷不用在意妾。”
方子意摇头叹气的。心里只是不愿意。
玉潭扶着额角,转头和方子颀说道。“你大哥的差事好说,我以前的婢女翠墨,后来跟了慎哥儿的,陆大人偏偏瞧中她了,想娶了为妻,我只说全了主仆情分,给了添箱礼也罢了,眼下又有这样的恩典,在外人眼里我们家和暗云卫走的很近,这终究不是好事。”
方子颀笑了,细长的眼睛闪动流光,“嫂子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我还想和嫂子好好说说呢,我们勋戚人家,不宜和暗云卫走的太近,我们家和暗云卫也撇不开关系,这当中的分寸嫂子要掌握好了。”
方子意接话道,“我们卫所都传开了,嚷嚷着陆大人要娶亲了,不知道女家是谁,怎么会是你的婢女?我们还商量一回要凑份子呢。”
玉潭笑道,“大爷也认识的,就是慎哥儿那边的翠墨。”
玉潭约略说了经过,方子意听了咋舌半晌。
方子颖这时候也回家了,听说二哥在隐秋苑坐着,他也寻过来,方子颖在外面喝了酒,玉潭忙让厨下做醒酒汤,兄弟三人说一会别人家的闲篇,方子颖也笑着说八卦。
又说陆大人的新媳妇是慎哥儿身边的婢女,怎么传的都有,赵弘毅想找慎哥儿打听,偏生又找不着慎哥儿了,他们几个就在会宾楼吃一顿,赵弘毅直说慎哥儿不够朋友。
方子颖说着这些也笑了,方家兄弟议论一回,他们家和陆大人虽说有点瓜葛,却不想和陆大人接近了,方子意和卫所的人凑份子出了二十两银子,方子颖没资格和陆大人攀交情,玉潭说了给翠墨添妆的事,又命人叫五小姐过来。
青芽不一会回来,“五小姐说就不过来了,她不想吃晚饭。”
方子颀就知道五小姐多心了,“你去和五小姐说,就说我们兄弟给她赔不是,我们没管教好子姚,方才多有得罪了,一会让我嫂子给她道恼。”
玉潭不禁挑眉,方子颀叹道,“子姚欺负了五小姐,把五小姐给逼急了,连墙上的宝剑都抽出来了,我是听子姚的姨娘说的,我打了他一回罚他回去抄书,给他留了些功课,嫂子别怪我偏袒弟弟,我只能借这名目罚他,这样的事也不宜宣杨出去。”
方子颖先恼火了,“这个老四整天淘气也罢了,还敢惹到五小姐头上,慎哥儿还比他小两个月呢,慎哥儿比他强多少了,丹姨娘还把他当小孩子哄着,行动间就护着。”
玉潭听说妹妹受了委屈,还不好说什么,方子颀罚了四弟,她这做嫂子的只得笑着把场面圆下去,打发人给丹姨娘母子送点心,有些话不必明说,心照不宣罢了,说话间天就慢慢的黑了,方子颀正要回去,二门上传进话来,说是舅少爷来了。
慎哥儿这么晚了过来做什么?
方子颀先不走了,坐在那等慎哥儿,一阵脚步声响,慎哥儿推门进来,脸色不好看,笑容有些勉强,“我把方伯一家人接出来了。”
方子颖大喜,“方伯他没事了。”
方子颀忙拉住慎哥儿,“方伯怎么样了?”
慎哥儿犹豫一下,“落到暗云卫手里的人,还能怎么样呢,人还活着罢了。”
方子颀心里不禁一沉,方伯一家受了冤屈,也得好好抚慰一番,三兄弟一合计,还是把园子后边的隐心居打扫一下,那隐心居偏远,仆妇们寻常不过去,适合方伯一家养病。
玉潭忙派了心腹仆妇过去收拾,又一番好忙,方家兄弟套了车和慎哥儿出来,方伯一家先安顿在慎哥儿的铺子里,几个人看着呢。
一路上都不做声,方子颀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等他们看到方伯一家人的时候还是惊呆了,四个月多的囹圄之灾,方嫂傻了,银姐疯了,方伯因为颖国公再三作保,倒是没受皮肉之苦,妻女不堪的遭遇彻底的压垮他,监牢里女犯享受特殊的“待遇”,方嫂还年轻,银姐又美貌,银姐都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方子颀那么冷静的一个人都压不住心里的怒火,方子颖干脆一拳砸在墙上,方子意上前抱着方伯痛哭起来。
暗云卫那帮杂碎!
这世上没有讲道理的地方,方伯一家人还能活着就是万幸了,方家兄弟也没办法讨这个公道,监牢里不成文的规矩,天王老子都管不了,方伯奴才的身份,他的妻女都是奴婢,一个奴婢又能怎么样呢,忍着也罢了。
慎哥儿眼看方家的车马走了,带着几个小厮过去找陆禀。
陆禀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恨不得能给自己换一张脸,身上穿着大红袍子,显得他越发像煮熟的大螃蟹,陆禀感觉到脸上肌肉不由自主的跳动,用粗糙的大手使劲摁着,镜子里的形象实在吓人,陆大人从来没照过镜子。
他也是快要有媳妇的人了。
陆伯高兴的把院子扫了一遍又一遍,他们家少爷终于要娶媳妇了,陆伯比陆大人还要高兴几分,嘴里颠三倒四的说着。
陆禀自我陶醉,小旗来报副指挥使来了,陆禀连忙迎出来,慎哥儿站在庭院里看着他说,“陆大人你知道方伯一家怎么样了?”
陆禀愣了一下,他忙着呢,他哪里知道那些,慎哥儿又问,“董管事在哪儿?”
陆禀想起公事脸上带出几分愧色,“董管事当天就死在大牢里了,他被人杀了灭口,属下无能,还没追查到有利的线索。”
慎哥儿眼睛里燃烧了怒火,黑夜里熠熠闪光,“董管事都被人灭口了,你还不知道这案子和方嫂无关?你还关着她们不放?”
“我哪有功夫管他们,宁可杀错,不可放过,这是暗云卫的铁律。”
陆禀在慎哥儿的怒火下瑟缩了一下。
多年的喋血生涯,早练就一副桀骜不驯的脾气,一副铮铮铁骨,陆禀又桀桀笑起来,脸上皮肉簌簌跳动,“小殿下还是孩子,难免会心慈手软,监牢里还不是那回事,你看惯了就好了,殿下将来要掌管天下,磨磨唧唧的管这些小事情做什么。”
慎哥儿看着他冷笑。
“陆大人全家无辜枉死,上回陆大人和我说起来还恨那些狗官草菅人命,又不许你们告状了,还毒打陆伯,害得你几乎没死了,陆大人掌了权到肯做狗官了?你放任手下和那些狗官有什么不同!你也不配说要给你爹娘报仇了。”
慎哥儿大步离去,院子笼罩在黑暗里,头上一轮明月洒下清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