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早起,林青筠刚起身梳洗完毕,但见紫鹃捧着个木托盘进来。
“给大姑娘请安。今儿是月初,大姑娘特命我来给大姑娘房中送月钱,皆按着旧例,白鹭、相思、百灵、画眉四个是一等,每人一吊钱,桃香、荷香、菊香、梅香四个是二等,每人五百钱。姑娘以往在家时,每月是五两,所以给大姑娘送来五两。”紫鹃说着将托盘搁在桌上。
林青筠眼神微动,心里叹息着,面上不动声色颔首道:“劳烦你跑一趟,想必今日妹妹也忙,我就不过去打搅。”
“是。”紫鹃福了一身,告退而出。
青筠让白鹭将送来的月钱收了,再次感慨黛玉七窍玲珑之心。
她记得贾府小姐们每月月钱是二两,黛玉在那里住过必然也知道,可见自家定每月五两实在过高。黛玉不仅是林家唯一的大小姐,且林家已然绝了再有子嗣的可能,兼其自幼多病,父母越发疼爱,别说每月五两月钱,怕是有钱尽着她花。黛玉之所以定下五两却是有意为之,青筠托庇林家,身无分文,虽衣食无忧却仍需日常花费,或打赏下人、或姊妹往来、或额外采买等,若月钱太少不够花费只怕也不会张口索取,倒不如直接给的充足,且名正言顺不会使人有施舍之感。
用过早饭,青筠开始做针线。
在原主记忆中是会做针线的,一般江南女儿都擅刺绣,只是如今虽承袭了记忆知道绣法,下针却并不那么容易。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古人对女子要求颇多,女红不可避免,何况技多不压身,这身体如今还小,勤练几年许就补回来了。
不知何时忽听院外有嘈杂,头也不抬的问道:“白鹭,出什么事了?”
白鹭出去了会儿回来,脸上颇有些纳罕:“两个婆子竟大庭广众之下打了起来,那边林姑娘叫去问话,两个竟攀扯到先夫人身上去了,姑娘说可笑不可笑。”
青筠皱眉,将针线一搁就往那边去,生怕黛玉为此生气。
刚一进院子就觉不对,整个院中下人整肃无声,院中跪着两个婆子正不住磕头求饶,房门口站着黛玉,端着一张冷冰冰的脸,眼中犹带怒色。
分明只是个九岁的小姑娘,尽管已气得狠了,却始终忍着不曾发作,只因她很明白局面,她不再是父母呵护下的娇小姐,如今管了家就得镇得住方能立得稳,若她一点儿做的不好,别人议论她倒是轻的,只怕又如这两个婆子般攀扯她父母教养的不好。母亲在世时为子嗣计已然吃够了苦,如何能让她在身后还被人嚼舌。
青筠止住脚步,觉得黛玉外柔内刚,这等事情虽会伤心却未必处理不好。
果然,只见黛玉说道:“你二人当差时吃酒本就当罚,如今又当着我的面儿议论起已逝的主母,何其狂妄。来人,将二人各打二十大板撵出去永不录用。”
这番话说的简单却有风雷之声,当真有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当家气势。
且说到“撵出去永不录用”时,两个婆子已哭喊哀求。挨板子受罚不怕,永不录用等于绝了一辈子前程。她们都是林家老奴,只能为林家服务,可如今林家不用了,等于每月银米没了着落,哪怕饿不死,这一辈子还有什么盼头?
可见黛玉是恼的狠了。
许大娘早闻讯赶来,却如青筠一样没有插手,这会儿见了黛玉处置不由得满意点头。一边吩咐诸人散了,一边与青筠叹道:“以往还觉得姑娘身子弱,性子软,谁知竟看差了。到底是夫人教导的好,恍惚竟似看见了夫人当年。”
黛玉并非性子软,而是心性良善,不记仇,不愿以恶意揣测他人。以往她可以做个琴棋书画中的女子,可在必要的时候,她也能担起责任管家理事,且她通文墨,心思又灵敏,料理起事情来只怕不比脂粉堆里的英雄王熙凤差。
“青筠姐姐来了。”黛玉看见了她,脸色神色已平静。
“在外头站了半日不累?进去歇歇。”青筠并不提刚才的事,挽着她的手同入房中。
黛玉却说:“早知家务事繁杂,直至今日自己料理才真的懂得,母亲在世能料理的妥妥当当,我却不如。”
青筠笑道:“你与义母比什么,你还小呢,等你将来嫁了人自然就做的好了。”
黛玉先是一愣,随之脸上飞红,不依不饶的赶上来打她:“我以为你是正经人,哪知你竟来说这些话打趣我,真是和琏二嫂子一样。”
“我说的哪里不对?难不成你将来不嫁人?”青筠故意与她玩闹一阵子,见她微微喘气方才停下告饶:“是我不对,我错了,不该说这些浑话。妹妹大人大量,宽恕我一回。”
黛玉轻哼一声,扭身坐在一边翻看账册,嘴里道:“既如此,就饶了你。”
“我就知道妹妹不是小气的人。”
哪知只这一句平常话,黛玉却怔怔出神,紧接着眼泪忽然滚落。
青筠一惊:“妹妹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哭什么?可是我那句话得罪了?”
黛玉摇头,只是哭着不说话。
这时幸而有紫鹃,服侍了几年,紫鹃最是了解黛玉,但凡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没有不懂的。这会儿见她好好儿的突然落泪,略一思忖便知缘故。
“大姑娘别误会,不与大姑娘相干。”紫鹃先安抚了青筠,这才好笑的说黛玉:“姑娘又哭了,瞧把大姑娘吓得。我知道姑娘心里委屈,拿起子小人最是爱嚼舌,姑娘是什么身份的人,为这个生气实在犯不着。况且姊妹们都知姑娘为人,何曾说过姑娘?现下姑娘已回了自家,自己当家做主,又有大姑娘作伴,何等自在,还想以前那些小事做什么,岂不是让老爷和大姑娘担心?”
黛玉停下眼泪,嗔怪的瞪紫鹃一眼,却也止不住笑了。意识到青筠在一旁看着,脸上又是一红,十分窘迫:“让姐姐看笑话了,都是妹妹不懂事,本说再也不哭的,却没忍住。”
青筠此时也明白了,定是贾家那些人乱嚼舌,黛玉心思纤细敏感,每每为此流泪。许是贾家有人拿黛玉性子说嘴,她那话才勾得黛玉触景生情的伤心。算算时间,如今薛家尚未进京,王夫人虽因着贾敏缘故不喜黛玉,却也犯不着如此早的和贾母打擂台,只怕是和薛家通过书信已确定金玉良缘之事,这才先为薛家铺路。
毕竟王夫人是当家主母,若无她的话,下人岂敢议论贾母十分重视疼爱的外孙女儿?
“谁能一辈子不哭呢?只别哭得多了,容易伤身。”青筠有意岔开话题,但凡提及贾家,十回里六七回都得落泪,怪不得后人说黛玉与贾家反冲呢。青筠平日里有心引导,加之如今并非原著中的处境,黛玉整个人开朗不少,小姑娘偶尔诙谐玩笑把青筠笑的肚子疼。
“姐姐放心,我如今都改好些了。”黛玉取出一张礼单子递给她:“正说要丫头给你送去呢,这是金陵张家送来的礼,这上头是专给你的,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过去。”
自来到林家,张家那边每隔一二月便会打发送些东西来,并不贵重,却很贴心。青筠以往都回自己做的针线,皆是给张家夫妇,再搭些应节之物,却是林家帮着准备的。
“正做好了一条抹额,打算给张夫人送去呢。”青筠算着手头银钱,也有二三十两,除了今日的月钱,其他都是初来时张夫人塞在包袱中的,正好可以采买些别的。
“青筠姐姐别忙,爹爹说张家的礼晚几天再送去。”
“这是为何?”
“姐姐莫不是忘了,现今五月,正开殿试,要不了多久就该张榜了。爹爹说依着张家三公子的功力,只要不出意外必定榜上有名,等邸报下来有了结果,一起送礼去贺喜。”
“正是,我都忘了。”实则区别不大,她到底是姑娘家,送的是份心意,真正要送大礼贺喜的乃是林家。
如今林如海让黛玉管家,这礼单自然由黛玉拟定,所以黛玉才翻看往来礼册,上头有往年别家中举送礼的旧例,参照着预先拟定了再交由林如海过目。
青筠闲来无事,又翻看起一本商铺的进出账目。这商铺的账册虽送了来,实则并不由黛玉管,都是外头管事掌柜们打理。林家铺子多经营绸缎布匹、钗环香粉,进账不错,田庄进益虽不如,却每年都有增添,另会从中支出一笔银子增设祭田、修缮宗祠以及捐给林家家塾。
青筠虽在林家衣食无忧,又有林家父女真心相待,并无不满。只她毕竟不是古人,习惯了自食其力,如今这样一草一纸、一食一饭皆有林家供给,甚至将来都要由林家打算,实在令她心中发慌。与其说是“无功不受禄”,不如说是心理缘故,若没了林家她当如何?若能自己赚钱仿佛就有了底气。
她所面临的困境是,身为女子不能抛头露面,没有银钱,没有门路。
如今她虽是林如海义女,却也算秉承书香教导,决不能亲自沾手经商,否则一旦传扬出去,反将林家置于险地。她手中无人可用,只能依仗林家,但如何说服林如海同意倒是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