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交通不便,送年礼都要提前,刚入腊月,林家送年礼的船便往京城去了。
每年年节应酬便多,兼之林如海为巡盐御史,几乎日日有人请吃酒,除了官场同僚,另有扬州大小盐商。若要做好官,特别是做好盐政,一味清高最是要不得,几年下来林如海深谙其道。正月里择几家吃酒,其他的推掉,除了年节礼物冰炭孝敬并不收其他,扬州官员与盐商都十分清楚,已无人再自讨没趣。
初三这日,知府设宴相邀,同席的还有扬州城几大盐商,地点便在西湖边的一处私园。这园子乃是盐商相赠,如今白雪皑皑,梅花争相吐艳,清雅至极。
席间请了舞姬助兴,这乃是常态,林如海初时并未在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知府方洲突然指着一名身着红衣的妙龄舞姬说道:“此女名红蔷,乃是个清倌人,不仅舞跳的好,容貌绝佳,难得还会吟诗作画,堪称才女。林大人乃是前科探花,文采斐然,这红蔷可是对林大人仰慕已久啊。”
红蔷清丽一笑,莲步生香的行至林如海席前,执壶斟了一杯酒敬上,人却已低了头,显出无限娇羞:“红蔷有幸一睹林大人真容,实乃三生有幸,一杯薄酒聊表红蔷倾慕之心,望林大人不要推辞。”
此时林如海有什么不明白,这是专门设下的美人计。最初来扬州时没少遇到这类事,明着的、暗着的,便是用尽手段进入府里被贾敏打发出去的亦有,只后来那些人见他始终无动于衷方才罢手。后来贾敏仙逝,又有人动了心思,均被他挡了,线不到时隔三四年又重新上演。
“林某已年过半百,早不似当年了,红蔷姑娘好意林某心领,这酒就罢了。林某不胜酒力,实不能再喝。”林如海婉拒了敬酒,只因他清楚,一旦接受一杯,马上就会有第二杯、第三杯,方洲明知他不喜女色,岂会明知故犯?只怕是有后手。
做了几年盐政,林如海养成了谨慎性子,宁肯多疑,也不敢大意。
此番后,林如海留心席间各人神色,佯作醉酒起身告辞。
方洲等人挽留不得,便亲自将其送上马车。
林如海细想近来知府等人的举动,总似有些违和。
已是亥初,天寒地冻街面上早没了人,怕车打滑,马车走的并不很快。刚转过一个街角马车猛的一颠,只听马一声嘶鸣,扬起蹄子跺了两下,突然就似开弓利箭般飞奔而出。只听哐当哐当乱响,速度太快,地面又湿滑,车厢颠簸的几乎散架,林如海更是被颠的头晕眼花,刚吃过酒,险些吐出来。咔嚓一响,车厢终于承受不了这种速度断开,整个儿翻到在地,林如海额头在车壁上撞了一记,近乎晕厥。
“老爷!老爷您没事吧?”江平吓得变了脸色,连滚带爬的打开毁坏的车门,将林如海扶了出来。
林如海只觉得头昏昏沉沉,抬手一摸,满手是血。
“老爷,您流血了!”江平见状更慌,车夫更是抖的如同筛糠,跪地磕头不绝。
“先回府,立刻去请大夫,记住,要大张旗鼓的请,情况怎么严重怎么说。”林如海哪怕到了这会儿,在最初的惊乱后已平静下来,心中猜测了许多可能。想必这不是车夫的失误,亦非单纯意外,既然那些人处心积虑要算计,一次不成总会又下一次,倒不如将计就计。
这个时候林青筠正在黛玉房中,两人说些闲话等候林如海赴宴回来,却不妨突然听到林如海出事请大夫的消息,把两个人吓坏了。两人也顾不得什么,立刻裹上大毛斗篷迎着刺骨夜风往林如海的院子走去。
刚进院子便见林如海房中的大丫鬟敛秋站在房门口,训诫那几个不懂规矩乱议论的小丫头,与此同时念夏端着水盆出来,映着通明的烛火,盆中的清水已变做血水,带着一股子血腥气,格外吓人。
“爹爹!”黛玉到底年小,兼之担忧过甚,一见这情景就吓得脸色惨白身体摇晃,几欲昏倒。
林青筠眼疾手快的一把托住她,同时口中安慰:“妹妹别慌!义父许是受了伤,清洗伤口哪能没血呢?未必就严重。这会儿义父正要静静的等大夫诊脉,妹妹万不可乱了阵脚,反教义父担忧。”
“是,姐姐说的是。”黛玉缓了缓,力作镇定,脚步极快的行至房门前,隔着门并未见任何声响,又是担心又不敢乱闯,只问敛秋:“爹爹伤得怎么样?要不要紧?大夫怎么还不来?里头收拾好了没有?我得进去见见爹爹。”
“姑娘别慌,大夫就来了。”敛秋一开腔就漏了馅儿,声音明显异常,倒像是带着哭声儿。
黛玉听出来了,一怔,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爹爹,爹爹可是……”
林青筠也吓了一跳,一面安抚黛玉一面细问敛秋:“老爷到底伤到哪里?这会儿怎么样了?你仔细说。”
正在这时院门口一阵杂乱,却是听闻消息赶来的三位姨娘,每人都是丫头婆子跟着,呼啦啦一片。这三人在林家十分低调,心知林如海纳她们只为子嗣,虽说应有份例从未短过,可若要出格儿争些别的,旁人不说,林如海第一个容不下她们,因此都谨守本分。
这会儿见两位姑娘立在房门前,三人见了礼,便离着几步站在台阶之下,一声儿不敢出。她们个个在心内念佛,希望林如海逢凶化吉平平安安,乃因她们终生依靠都在林如海,若林如海有个万一,她们想求个衣食安稳都不能了。
“大夫来了!”院门外有人喊了一声,众人忙分开路径,但见许大娘搀着个五十来岁的老大夫急步赶来,如此寒冷的天,已是满头大汗。
林青筠与黛玉随着大夫身后进去,怕扰着大夫,只立在外间儿等候。黛玉过于紧张,唇抿的泛白,攥着青筠的手无意识的十分用力,青筠虽疼,但见她如此神态只好默默忍了。
隐约的听见里间有说话声,声音太小,青筠并未听清,过了一会儿才见大夫出来。
黛玉先上一步迎上去追问:“敢问赵大夫,我父亲如何了?可要紧?”
赵大夫略一顿:“姑娘不必过于担忧,不妨事,不妨事。”
“阿弥陀佛。”黛玉大松一口气,连忙进去探望。
青筠落后一步,目送许大娘将大夫送出去,回思方才大夫言语神色颇为古怪。这赵大夫乃是林家常用,且在扬州本地很有名声,医术亦佳,想来不会有差错才对。
入得内室,只见黛玉趴在床边低声抽泣,林如海轻抚其头,倚靠在床上面色发白,头上缠着一圈儿纱布,显见得是撞上了头。虽说面色不好,应该是失血过多的缘故,旁的看上去倒没什么大碍。
“妹妹快别哭了,义父受了伤怕是也累了,有什么话尽着说完,也好让义父早些歇息。”
黛玉擦拭了眼泪,仍是哽咽难停:“我只是心疼爹爹,好容易身体养好了些,偏生又遇到这种事。我就说那方知府不安好心,这么冷的天请什么客,偏生早先两家已生了嫌隙反倒不好推辞,平白让爹爹受这番苦。”
黛玉是心疼而至迁怒,青筠在旁听着却觉出事出的蹊跷。
林如海将两人神色收入眼底,叹笑道:“大夫都说了并无大碍,我这般只是做给外人瞧的,快别哭了。”
黛玉微微一愣,细品下来察觉其意,不觉更是伤心。
“爹爹这官做的太苦,何时是个头?若能不做官,一家子平平安安,哪怕粗衣淡饭也好。”
“妹妹又钻牛角尖了。”林青筠将她扶起来,试探着问林如海:“义父大张旗鼓的做戏,可是有了什么打算?”
林如海有些事情不瞒着她们,何况这回还要她们配合,自然得讲明白了。
“他们费尽周折谋划的无非是这巡盐御史一职罢了。先前圣上令我再任一年,不出意外,任满后定是调回京中,那么趁此一年功夫倒是能好生布置一番,好使来接任者不至于忙乱。然而这段时间知府等人动作频频,怕是又得了什么新指示,他们毕竟不知圣上打算,这才急着想将我弄倒,好换他们的人。人一旦急了就有昏招,昏招同样是狠招,为父职责所在,兼之身为朝廷命官他们有所顾虑,但你们就不能留在这儿了。为父之软肋唯你二人,若他们对你二人动手,为父便是后悔亦晚矣。”
“义父要我们上京?”林青筠止不住皱眉,只因一旦上京便要去贾府,实在是令人头疼的地方。
“爹爹,我不走!”黛玉听得此言越发担忧,越发不肯轻易离开,她已没了母亲,不能再没了父亲。
“玉儿听话。”林如海将内外利害一一分析与她二人,末了说道:“话虽如此,却也不会立刻让你二人马上就走,总得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再者说,你们上京不过是先行一步,不多久为父便回京了,那时咱们一家三口自然团聚。”
黛玉虽仍不情愿,却也不愿做父亲拖累,只得含泪点头。
林青筠猜测着林如海所说的“理由”,见黛玉妥协,不失时机的说道:“义父放心,我会好生照顾妹妹。此番若去了京城,先把咱们家的宅子收拾出来,等义父到了京城一切都已妥当,再不必费心半点的。”
青筠如此只为不住贾府,一来她本就不喜贾府,人多嘴杂应付起来实在耗神费力,二来她到底不是正经亲戚,住着始终别扭且不自由。若她将林家宅子收拾出来,平日里住着,隔十天半月也能接黛玉回去住几日,让人知道黛玉并非无家可归投奔去的,正经的三品大员之嫡女,省得贾府那起子小人乱嚼舌。
林如海领悟其话中之意,看她一眼,终究是含笑道:“也好,你一贯仔细周全,玉儿有你看着我也放心。”